第26章 舞臺(第2/2頁)
章節報錯
價格多少?
一瞬的沉默,松田若無其事地轉開頭:沒多少。
說在為收音機存錢是騙人的吧?
其實這一問也不需要答複,在poaris光用看的可能學不會彈奏的技巧。但總算還是能培養出評價樂器的眼光。我單手攏住細長的琴頸,較薄的指版和超低的弦距,琴體纖細,顯然是在標準基礎上為女性增加特殊設計的造型琴,均價四到六萬日元之間,對許多成年人入手時都要思量幾番,不是高中生可以輕易負擔的價格。
做出判斷的瞬間輕微的眩暈感湧入大腦,像是血液中有騰飛的蝴蝶,腳下變得輕飄飄的,觸不到實地。我只好抱著琴,彎下腰,緩緩蹲坐在地上,琴身遮住了視線,只能聽見頭頂萩原慌亂的追問,松田一反常態的沉默也被這一舉動嚇得破功,他急忙地補充,講不需要我感到什麼負擔,送這禮物完全出自自願和私心。什麼私心?萩原茫然。有史以來第一次他成了對話中聽不明白全貌的那個,只是現在沒什麼人有空解釋,字裡行間的空白延續幾秒,松田再次開口,聲音安靜而清晰。
“那天那首曲子,我還想再聽一遍。”
也許會很難,也許是很難。
但如果是現在,僅僅是現在。
“好,”
抬起頭,我應許。
“我會找到配得上它的舞臺,我會登上配得上它的舞臺。”
“然後,我會唱給你聽。”
吉他在各類樂器中屬於相對好入門的一種,我又是投入進去後會格外專注的性格,有些音樂基礎,進步比起多數初學者來說一日千裡。高一結束時我已經能完成數十首指彈曲目,對自己手型的優勢劣勢有大致的認知,那之後才開始試著調整第一首曲子。有一整支樂隊幫忙錄制和自己一人自彈自唱的伴奏上側重總是不同,我刻意減弱了中間屬於架子鼓的節奏感,將整首曲子改編成更抒情的慢搖,巔峰長樂句甚至逾越兩個八拍。對女子高中生的肺活量來說,是個極大的挑戰。
我正式向poaris的舞臺發起這個挑戰是在一個週末的上午,店裡大門緊鎖,桌椅整齊地推擠在一邊,平素斑斕的燈光也盡數熄滅,倘大的正廳裡只有門口透出幾縷昏暗的光,店長和明美的影子拉長在地板上。我是自彈自唱,用不上多數裝置,只在簡單面前支了一架麥克風,調整至合適的距離。
第一個音撥下時我手抖了,不得已叫停,重來一次,深呼吸,木製舞臺被陽光烤製出獨特的味道,塵埃浮動在半空,像四散的金粉,也像幼時玩耍過的河岸,閉上眼,能感到燻風壓低蘆葦,撫過脊背,笑鬧與水流聲逐漸消逝,我在寂靜處抬手,似乎心跳於此處驟停。
幾處點弦,搭上腕鼓,跟著一個掃弦,和音驟起,豐潤的音符從指尖散落,彙聚成章,是不由自主的傾訴和低語。許多年前我學會隱藏自己,在真正能坦誠表達之前先學會虛情假意。怎樣的話語更討人歡心,怎樣的語氣更受人歡迎,反複雕琢後向世界送上的長谷川葉良是誰呢,是我嗎?不是我嗎?也許是不重要的。只有視野在變調的間奏曲中漸漸虛化,擴大的光圈盡頭有個六歲女孩,立在狹小家門前,凝視著街道盡頭捲起的塵埃,是靜極的一幕,像老舊膠片錄制的黑白默劇,我卻分明看見她顫抖著開口,蔚藍的瞳孔中波光搖曳。
這才遲遲領悟。
——是這樣嗎?
——媽媽走的那一天,我哭過嗎?
這不是一首完整的曲子,甚至不是一句完整的話,它更像是初生嬰兒的第一聲啼哭,顫抖著,殘缺著,畏懼著,不完美著,卻無法停止,我迫不及待地訴說,歌唱,尖叫,嘶吼,直到最後一個音消失,視野才再次清晰起來。
鼓膜上似乎仍然殘留著誰的啜泣,我放下發熱的右手,才發現地板上落了支未盡的香煙,往上看,店長的手懸在半空,能讓幾支雪克壺自由翻飛的指尖微微顫動著,他凝視著我,目光深沉得如同沉寂的夜,無聲亦無形,足以吞噬整夜璀璨的繁星。
打破這難捱的壓迫感的是明美,黑發的女孩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了舞臺,她捧起我的右手,像捧著舉世矚目的珍寶。
“葉良,”她語無倫次地叫我,沒了敬稱也沒了疏離的距離,“非常美的曲子,非常美的聲音,葉良小姐,你不能在這裡停下,請你一定,一定。”
一定,要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