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帝都八月,驕陽似火。

主幹道旁高大的銀杏樹鬱郁蔥蔥,葉子綠油油的閃著亮光,知了們奮力的振動翅膀,單調的蟬鳴此起彼伏著。炎炎烈日下,本來該是蟬鳴聲蓋過一切的。但今天,它們無論多麼賣力氣,也蓋不過從晴湖大學裡傳出來的機械轟鳴聲。

在嘈雜交疊的轟鳴聲中,一個高個兒少年佇立在一座聳立於地面的土堆上極目遠眺。他的身體由於煩躁而緊繃著,濃重的眉毛擰在一起。明明是少年人的臉龐,卻帶著成年人的冷漠,汗滴滑過沾滿土的臉頰,好似河水流淌過幹枯的河床,再滴答墜落在他手中的行李上。

穆遠迷路了。

迷路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是穆遠為了本次報到做足了功課。他提前買好了地圖,查清了從火車站到晴湖大學的全部公交路線,記錄了詳細的時刻表。因為聽說這邊指路都喜歡說東南西北,他還把自己兒時的軍用羅盤翻箱倒櫃的找了出來,拴在了鑰匙上為防萬一。他又專門去網咖,斥巨資上了兩個小時的網,下載列印了晴湖大學的校內地圖。聽著調變解調器發出的刺耳蜂鳴,穆遠感覺到自己作為2000級入學的千禧一屆大學生,已經卓然佇立在了時代的前沿。

然而,全白費。

“努力建設世界一流大學!”,這句氣勢磅礴的口號,便是晴湖大學塵土飛揚的原因。為了迎接90週年校慶,晴湖大學大興土木可不是三兩天了,目前處於加班加點的關鍵時期。眼前的校園,儼然一片佔地面積300公頃的大工地。如果不是西門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晴湖大學”,以及在漫天塵土中迎風招展的橫幅“晴湖大學熱烈歡迎2000級新同學”,穆遠一定會掉頭去另尋他處。他掂著行李返回到主路邊的指示牌,觀摩了半天,結果轉悠了5分鐘後就搞不清方向了,狼狽不堪的穆遠只好再爬到那個最高的土坡上偵查地形。

“新生報名處,到底在哪裡啊…”他暗自尋思著。

趁著主人公在土坡上熟悉環境,來說說穆遠吧。

穆遠屬於那種孃胎裡帶出來能上晴湖的人。

從小到大,穆遠朋友不多。一來是性格清冷孤獨,二來是學習成績好的沒道理,一套組合拳形成了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功效。他從不買參考書和習題冊,也不參加課外輔導班。任憑身邊的同學熬紅眼睛通宵達旦的刷題,補課,穆遠的書包裡永遠就只有一套教材和幾張老師發的卷子。每天早上七點半準時出現在教室,心猿意馬的聽課。到了午休,他會在班上同學昏昏欲睡之際,隨手翻翻他們散落在桌子上的練習冊,然後五點放學準時回家,不見蹤影。如同一個局外人,和班裡的同學罕有交集。

每當考試放榜的時候,這個坐在最後一排瘦高男孩兒,狹長的眼睛忽閃著桀驁神采,像一個暴君,常年把持著年級第一的寶座,讓人難以望其項背。

上世紀九十年代是千軍萬馬擠獨木橋最瘋狂的年代,課外輔導班大行其道。有門路認識重點中學名師的家長會得到其他家長的追捧。還有很多人,病急亂投醫的給孩子買各種營養品。最有名的當屬腦白金,此外還有很多曇花一現的一系列高考神藥,不知道割了多少智商稅,又成就了誰的第一桶金。

那時候,穆遠同學的家長聽說有一種叫做“紅桃k”的營養品,據說能夠迅速提高記憶力,一口氣給自己的寶貝疙瘩買了6盒。一天午休,此君正在與大家邊吃邊聊,說到興高采烈之際,突然一愣,拍案大罵道:“他奶奶的,又忘吃藥了!”

全班鬨然大笑,只有旁邊的穆遠用一種同情的眼神看著自己,此君剛剛引起全體同學注意的那點興奮好似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覺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此後到畢業也沒有再和穆遠說過話。多年後的同學聚會上,他偶然說起當年的感受,穆遠已經完全不記得這檔子事兒了。

穆遠家裡不寬裕,那年頭東北下崗職工的家裡都沒有餘糧。穆遠第一次得了年級第一名,想吃個漢堡。母親摟著穆遠說給你下碗麵條吧,臥兩個雞蛋,好不好呀。穆遠看著媽媽,說好呀,我最喜歡吃麵條了。

孩子的倔強往往超過大人的想象。同齡人還在比較誰的樹葉梗子更結實的時候,他就摒離了少年心性。

穆遠的父母不太喜歡參加兒子的家長會。年級第一的父母當然是很風光的事情,但是經常有其他的家長熱情的拉著他們,詢問是如何培養出這麼個出色兒子的。穆遠的父母尋思道,別說培養了,頓頓吃麵條長了這麼高個子就不容易了。可這沒心沒肺的大實話又有誰信呢。有時候他們實在為難的過不去,只好讓穆遠自己給同學們介紹一下學習經驗。穆遠真誠的和大家說,你們還是要先理解教材。

老穆有時候也擔心,兒子與周遭的同齡人有點格格不入:即不愛看電視,也不怎麼聽歌,更不打遊戲。穆遠在閑暇時間,主要是抱著一本隨手抓來的書,安靜地思考,那本書在他的手裡,像是個道具。思考什麼呢,老穆搞不清楚,也不知道該怎麼問。老穆明白自己什麼忙都幫不上,就是心裡面覺得虧欠孩子。

高考放榜了,穆遠是全省第六名,晴湖大學招生辦的老師給老穆詳細介紹了各個系的專業優勢,老穆基本上沒聽明白,最後還是穆遠自己定了專業。通知書寄到學校那天,穆遠把通知書領回來壓放在書桌上,敞著門睡午覺去了。老穆躡手躡腳走進屋,開啟信封,反複摸索著那個紫色邊框的入學通知。兒子的鼾聲輕微綿長,老穆好想抱抱穆遠,思來想去,還是輕輕帶上了房門。

出發去北京報道前一天晚上,母親在廚房忙碌,爺倆在屋子裡收拾東西,父子相對無言。等弄的差不多了,老穆感覺喉嚨發緊,使勁咳嗽了兩聲,說:“到了北京,記得給我們來個電話。”

“嗯。”穆遠輕聲的答應著。

“今晚早點睡,明天我送你去火車站。”老穆說完,轉身出門。

就在這時候,聽見穆遠低聲說:“謝謝爸。”

老穆一愣,腳下的步子釘在原地,只聽得穆遠在身後說:“爸,我其實知道你心裡是咋想的,你不要那麼想。你們不虧欠我啥。咱們家,挺好的。”

老穆一把老淚噴湧而出。他不想失態,調整著呼吸,揹著身喃喃唸叨:“到了北京,別再那麼要強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爸媽幫不上你什麼忙,但我們也不拖你後腿。我和你媽沒啥夢想,你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就這樣,一路奔波的穆遠來到了晴湖大學。面對這個魂牽夢系的廣闊天地,他心中有一種興奮在蓬勃跳動。美中不足的是,這片天地的未知程度未免也太大了。校園地圖上井然有序的道路被眼前高低起伏的土山擋得七零八落。

被這小小的困境激將起來,穆遠十分鐘內第三次爬上土坡瞭望地形。

在肖然的腦海中,穆遠給他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這樣:一個戳立在土堆上的高個少年,身後的陽光照的他灰頭土臉。

肖然在宿舍樓裡熱的不行,只好出來亂晃。他已經報過到了,但是還沒有領新生物品。他記起來今天是領物品最後一天,就溜達著往外走。主幹道上學生社團的宣傳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肖然東看看西瞅瞅,一路信步,轉到十食堂的路口。陽光從厚重的樹蔭中鏤出,斑駁的灑在他身上。

抬起頭,肖然看到了那個灰頭土臉的少年。

肖然起初也沒在意,找了個腳踏車後座,悠哉的嘬著一袋冰鎮酸梅湯。在這工夫裡,他看到那個少年又反複兩次出現在那個土坡上。等到穆遠再站上土坡的時候,肖然鬼使神差的朝他招了招手。土坡上的穆遠遲疑了片刻,塵土飛揚的沖到肖然面前。

肖然盯著這個拎著大包小裹的人,在面前堪堪剎住了腳步,擠出一個十分勉強的笑容:“同學,你叫我?”

“啊,那什麼,你是在找新生報名處嗎?”肖然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