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祭林

“你為什麼非這麼做不可?”

有人哭道,尖銳悽厲,最關鍵是,這是種極罕見,突破了極限的聲音——人總是會哭的,但這哭聲不同。聽者感到,若一人發出這般哭聲,似割裂琴絃,切碎自己——她再難同從前一般了。他聽著,他感他的意識在隨視線移動,無助地漂浮在空中似被狂風所裹挾的鳥,只能上升;龍,這幻想生物終於失了它最本真的天賦而任外力主宰,悲慘地徘徊。他說不出是什麼讓他更難受——這無法控制的體驗,還是這哭聲。他頭暈目眩,心痛欲裂。

他認得這哭聲,當然——這就是他不得不贏——不得不放棄——不得不歸來的理由啊!難道他輸了麼?

不——看見了麼?他還在思索——還在掙紮——

“為什麼你們一定要把我們逼到這個地步?”

那哭聲尖叫道,撕心裂肺,夾雜血流聲,幾若死時的哀嚎:

那是你父親啊!

他跌落在地:這倒是好事,他回到了身體中,只是渾身同散架般——似已散架過一次但如今被重新拼接因此難動彈,唯聽見那悲傷地哭聲從上傳來。

他呻吟著,手扶牆,撐起身體,向上奔去,每步劇痛,氣喘籲籲。

林。他呢喃,不斷攀登階梯;他所有的耐力和精力都用來使自己上升和忍耐劇痛了,聽不清她的控訴和悲嘆,唯在最後,臨近階梯時,聽聞她的哭聲,徹底轉為了笑聲。

迦林笑了;起先是輕快而斷續的,接著越來越高,後終成了一種暢快淋漓,美麗而張揚的大笑——這讓他汗毛倒豎——他從來沒聽過她這樣笑過——迦林!永遠溫柔耐心的迦林,像月光一樣平靜的迦林!瞬間,那摧殘靈魂的心痛包裹了全身,他悲泣出聲,自責不已,只為她遭受的這難以置信的心痛,故而,他咬牙,奔至門前,向前伸手,勉力將那沉重門扉推開。

一目映入眼簾,乃是那映在窗欄後透亮的藍天,平靜美好似願舒緩人心的劇痛,但那是騙局,不是麼?他的嘴唇,他的面容,他原先仍可稱為美的一切在低頭見這藍天下癱倒的女人的瞬間就扭曲了——騙局!

藍天閃耀。

因這災厄不正來自其中麼?

林。他哽咽,幾發不出聲音,奔向她身邊 ,對她伸手。

林!

他什麼也想不了,淚水飛濺,就在這——不知生死的一刻。人說只有在這時刻一顆心才會最知道它最珍惜的事物,一個人才會知道他一生的執著——我知道——他含淚想——那大愛,那裡想,那逆轉墮落的誓言和執著都在這痛苦和崩落中向後消散,一如他靈魂的黑暗,而他也不是不理解,不是沒能在這瞬間於驚恐中理解,在他徹底承認這念頭的瞬間——天便輕笑。

他便將徹底敗落!

“林,”仍然,他呼喚她:“我在這!”

她的身體掙紮而顫抖,就在這藍天下她對他抬頭,綠目相接,他盡管聽那蒼天明媚而冷酷的笑聲,亦忍不住對她露出那屬於人,屬於愛的微笑——無論多渺小而不可挽回,而,最為安慰,他見她亦如此,破涕為笑,望向他。

蘭。她說,伸出手。他靠近她,企圖再靠近一點,身體跌落,但無妨——只要能倒在她身邊,訴說他的心願——

林,不要絕望啊,你的願望——

他向下倒落;他的身體在破碎,喉嚨斷裂,聲歸於無,仍徒勞地堅持——你的願望多美好,多清澈——多明亮——你是我的生命,我的開始和結束——無論多少次——

然,天說:

結束了。

墮落已成定局,在你放棄的一刻。

他的綠眼轉動,而,剎那,身碎為千片落葉,飄舞林中。

“——蘭——”

聲音遙遙傳來——這感覺真奇怪,先前在他面前的迦林竟不見了,又到了身後,難道他永要如此追尋麼?而,更讓他不慣的是,甚不若先前意識只寄宿在眼中,他的眼甚都在分散,零落為千萬碎片——這兒,他看見地面,那兒,他看見樹枝,他墜落,在地面,望向天空,難動彈,金黃紛紜墜落而下,他的眼看見無數,衰退的他自己的眼,自己的魂,呼吸急促。

“蘭!”迦林呼喊著:“蘭,你在這兒嗎?”

她在找他!他頹唐無力的精神又掙紮起來,欲回應她,卻發不出聲音。

這是哪兒?

風啊!他請求:好歹讓他別這樣躺在地上,不能動彈!也許風是同情他的,也大抵,它只是不介意令事再殘酷些,忽起旋風,託他從地面而起。木葉飛舞林中,秋意金黃,摩挲似滑落的淚,而在這朦朧淚眼中,他看見一個女人,披著鬥篷,從遠處走來了。

她牽著馬,提著包裹,在林葉間抬頭而望,黃葉間,若隱若現是她憂心的眼。不時,她放下包裹,手放兩頰,有了哭腔,喊:

蘭!

金黃的林葉繞她旋舞,似人影將她包裹旋轉;女人的眼睜大了,其中映出他的面目。他鬆了口氣,張開手臂;我在這。我在這,林。我不會走的。我答應你了。

林葉擁抱她,但她跌倒在地,嚎啕大哭。

她摸索地上的金葉,手刮磨出了血;她的喉嚨也磨出了血,不斷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