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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是的,有聲音在說話,但這聲音和它有什麼關系呢?它沒有名字,沒有內容,因此世界上沒有什麼事物可以牽絆住它,但似乎,像天空中的鷹或者地上的草般,它本身帶著一種水也無法洗去的性質,人甚至可以說,那是它的結構,由此産生的效應令它身不由己——對一些熟識它的人來說,這種說法固然是有些難以置信的了,然事實只是如此。現在它已空白,它仍然在追逐何物,用一種完整堅硬的態度,若工匠要完成某件藝術品,只是被嚴重地阻撓和抵抗了。它的頭腦,或者說,在它現在的狀態中類似頭腦的那個部分脆弱而混亂,當它往水深處跋涉時,破開的波濤輕易就能讓它忘記先前它可能在追逐的蛛絲馬跡。它抬起頭,看見幾只鷹開展長翼向它飛來,面目兇狠卻僅僅在它周圍盤旋。它們願告訴它什麼,或者僅僅因能作它出現的護駕而自豪,誰人可知,它自己也是茫然的。鷹群焦鳴,畏懼著它的眼睛,它的眼中卻只有透明的茫然,那深藍的長發落盡沉重的水裡。

——這兒……

靈魂睜大眼。聲音無處不在,從那幽暗平地中傳來的歌曲,念著對它而言逐漸模糊的禱告,到天空中雷鳴般的巨物贊頌它的品名;草野啜泣,但它忽然明白,那陣讓它感到幾分不同,乃至從它的空白中撥弄出了一絲震悚和霹靂的聲音,正在它背後。那聲音鼻息著,哼著柔軟的曲調,而似乎在這旋律中,它轉過這張漠然堅硬麵容的動作被拉長延遲,而時間,以生長的標準而言,是向前,不是向後在推進。這靈魂帶在深處的面容透露著某種完美而堅硬的質感,使它的頭發撫過其上恍摩挲山崖的海柳,而在這漫長海色的吹拂著,何事便悄然轉變。上一刻深陷的眼窩周圍露出些飽滿的光澤,它轉過八分之一圓周的時候,側臉已不再如刀削般堅毅,而展著肉感的清新。歌仍唱著,而等到它到了四分之一圓周時,它自己已經意識到,它的袍子塌陷下去,讓它的身體變得同魚一樣光滑且同海水接觸著,困惑和愁緒同時顯現在它面上,直叫天上的雲和黑天後的巨物都戰慄狂叫:啊呀呀!它要發怒了!我們的大神——但聲音哼唱著,似撫摸它的面頰般,先前從未有人如此做過。時間流逝,它在腿無法夠到淺海前爬上海岸,視線仍在降落,降落,一直落到地面的草木中去,眾哭泣的野花驚愕地看著它,它不得不抬起短小的手臂推開海般草木的遮掩,面上隱隱壓著冰冷的怒意。

一定是這聲音……它想到……這聲音在轉變它。這聲音在顛倒它,使它懸浮,上下轉動,先前無法撼動它的流動元素俱變成了水,閃著金黃的色彩,使它舉步維艱,昏昏欲睡。聲音撫摸它,但隔著這金黃的水色,它撥開自己藻藍色的長發,卻摸到了一個像海生動物樣光潔柔軟的頭顱。

噢——唯乍!孤島驚叫道——你要走了——你將終結!

而這就是它最後一次聽見這名字——在它極其何事的事物,將它徹底忘記了。它的眼在水中閉上,臉貼著漆黑的肉壁,被三束血管緊緊纏繞著,聽見其中溫柔的脈搏。聲音撫摸著它,隔著這水天的空氣。

——它落到草地裡,張開極小的手,眼看向天。它於是看見了她,顯得無比高大而完整——像它的整個世界般,站在草地中,上面是寂寥的天。黑暗昏沉地漂浮在她頭話,無法認知,只能無助地朝它呻吟,希望她幫助它。它的眼飽滿,湛藍地閃爍著,那眼淚的意味誰也不會能猜測。

寶寶。聲音唱道。它無法理解,無法明白,泥土塌陷,帶它下沉。它的心中出現恐懼。

“寶寶。”她微笑道,對它伸出了手,就在它快要墜落的一刻。它發出聲微弱但清晰的哭泣,被她抱在懷中。它動那無用的頸脖,像脆弱的蠕蟲般呻吟扭動,看見她眼中深沉的綠光,在她身後,黑暗的陸地遙遠,朦朧,似夢般吐息。

它顫抖起來,當她湊近它。她將濕潤飽滿的嘴唇靠在它額頭上,久久停著;她沾著淚水的睫毛翻飛在黑暗中,隱秘的空間中,她和它久久對視。無不是親密,深刻而完全的;她在和它分享她的生命。

“我的安鉑。”她說:“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