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神者’面色痛苦。俄知維這回判斷錯了:藺聞彥這時,恰不是以一男人的身份,因感自尊心受挫而發怒,當是時,那法相中的雄鹿叩地而跪,她在藺聞彥面上看見的,僅是一個人,對著他的同胞哭泣。

“……我同你們說說具體的情況罷。”

等那淚水停止,藺聞彥再睜開眼時,他的面容平靜了,似先前諸事不曾發生。他看著胥息能,似又不曾看胥息能,道:

“你們還有什麼想知道的?”

這老頭好麻煩。

海清文能從胥息能憤憤不平的臉上看出,如果通訊能用,他一定會接連不斷地繼續埋汰藺聞彥,汗冒了一背,持續被木氣沖刷。胥家不愧是戰士後代,性格是最符合刻板印象的暴躁和一根筋,他不再忍心看這個糾結的小朋友,而看向藺聞彥——‘聽神者’此時靠在木架上,稍偏頭與成,魏,俄三人交談,面色已是平常,只稍見些疲憊。

“……那片陸地是古來便有,還是後世誕生,尚無確定性的證據,但根據我曾在藍山後背看見的一景來看,我認為更有可能是一位曾打破了封魂棺的大神所造。”藺聞彥平和道:“藍山後所埋藏的諸多封魂棺裡,唯有那一具是敞開的,我的大神那時曾尤其對我提及此事,恐原本是為提醒我。”

“您的大神……”成曉雲蹙眉:“神王唯乍——祂是真神嗎?”

藺聞彥點頭:“毫無疑問。從唯乍身上,我能感到那至極純淨,無善無惡,無高無下的靈,因此,唯乍才能回應三千年前,人民反抗壓迫,尋求正義的願望,但,後來,恐終究是人類的靈早為物質所腐蝕,唯乍棄世而去,再無音訊,直到如今。”

“關於唯乍在那塊陸地上一事……”魏承運斟酌道:“您可確定嗎?”

藺聞彥點頭。

“當煉金學會透過厭能殘餘的淨魂開始與彼處交流時,我也便能乘機而往——便是為此,我才一直假作無知,同西土人交涉,使其放鬆警惕。是時,便見到了我的大神。那就是唯乍,我不可能認錯,為這一面,我足等了兩千年……”

“那您也看見了那陸地的樣子了?什麼模樣?”成曉雲全然是好奇了。胥息能也好奇,但他不好意思靠近。

“——說是看到,不甚準確,我是在和難雲阿接觸的數年間稍模仿了他的靈能特徵,對自己施加了攝神咒,和他並和,才得以打破通道,因此感官是模糊的,不過,那陸地的景緻應確實相當美麗,恍如仙境一般。”

——不是說攝神咒很痛苦麼?

胥息能嘀咕。海清文看著,卻是百感交集。

“那,現在難雲阿已死……”

藺聞彥搖頭。“正是,我也不可能再與唯乍交流了——但我相信祂。”藺聞彥道:“我相信祂會回應人民關於正義的願望。那片陸地,盡管我感到其上有兩個非常強大的靈力來源,其民眾的靈魂也是深陷汙濁,不知該是為何。他們當下,似是在因為男和女兩個性別間的矛盾在鬥爭……”

性別?

俄知維有些驚訝。“……女權運動麼?”魏承運也顯思索:“不過您說那兒文明水平落後,確實可能遠遠不如廣陸如今,男女平等。”

此話一出,成曉雲和俄知維兩人便是死目對他;魏承運心安理得,對此一無所知,藺聞彥,只是想著這件事,兀自出神。

海清文沉默看著。複而,他又想起父親對藺聞彥的畏懼,幾像他就是個神般——但今天,海清文才真正明白了——這個活了三千年的‘聽神者’,是個貨真價實的‘人’,只不過他的性格太執著了——對於那正義的執著,對於那傷痛的執著——讓三千年過去了,對於一代代新人而言不過是歷史的文明之殤像腫瘤一樣在他龐大的生命中越長越大。倏忽,海清文想,也許藺聞彥該休息了——但,繼而産生的問題,冰冷地刺痛:誰該繼承他呢?

如果叫藺聞彥進入封魂棺中沉睡,而使新人,繼承他的靈能……

這想法冒出的瞬間,海清文渾身一寒,回神時,見藺聞彥淺淡地望著他,繼是微笑。海清文幾感暈眩,而見藺聞彥的眼,幾如是微笑,說:

現在你懂了罷?

人的靈,被汙染得多徹底了?

它隨時都可以讓你步入未知的深淵。

“——這你就說錯了,承運。男女之爭,跟文明的發展程度沒有本質關系,而我們現在,也遠遠談不上男女平等,如三千年前一樣。”藺聞彥抱臂抬身,成曉雲聞言,冷靜早熟的面孔罕見有幾分激動,對魏承運比劃:“對!”她揮舞拳頭:“看到沒有,藺師爺都這麼說,你就別再說什麼已經平等了,別要特權雲雲——藺師爺都這麼說!”

魏承運沒有說話,但藺聞彥,更似並不偏袒任何一方,只對此事若頗有感慨般,垂目道:

“男和女,是我們的靈依附於物質開始時産生的最本質的分歧之一,其沖突和對立,無異於靈與肉本身,幾成一不可解決的永恆命題,如機械的智與感性的美,理性的接觸和同情的真切——物質,自我們興許永遠不知道原因和座標的時間開始,永遠地分割了我們的靈魂,因此鬥爭和誤解,吞噬與痛苦,才生生不息。”他看著自己的手,繼而閉眼,合上手掌,從男女之問上離開,嘆道:“我年輕時,也曾認為也許憑人類的自我認知和反省,對正義的追求和教育,能從根本上解決此事,建立一個完美的大同社會,時至今日,我也不得不承認,終究,此非人可得——只唯神之功。那純淨的靈魂,我只在唯乍一身見過,祂是天所生的靈,而如今,祂飄落到了那海外的仙境,不正是說明,古老的過去,曾亦有神,拒絕了物質的宿命,創造了那仙境麼?”

藺聞彥放下手,鄭重而沙啞道:“但一切都是未知。那陸地,似也腐化,而結局如何,非我能制約。我現在能做的,就是等待塵埃落定,越海而行,看是否,廣陸的人民還有一線生機,而,我的大神,與那陸地的神,究竟,誰是真神。”

眾人聽著,俱是無言,良久,竟是胥息能低聲開口,嘟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