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耘

藺耘aperi ianua)

“——藺師爺——”

廢棄工廠中,眾皆不語,海清文猶豫片刻,終是咬牙,做了第一個,開口道:“我們在此集會,絕非為密謀,而實在是——眼下境況太過奇異遙遠,我等唯恐小兒荒唐猜測,煩擾師爺的心眼——”

“到此為止,罷了。”

不想藺聞彥卻是輕抬手一揮,木氣靈光頓綻海清文眼前;他自驚慌去擋,片刻後卻發現但無餘事,那綻開的靈法只似粉底般將眾人緊繃面孔上的汗水抹去,滿身的體味也洗了幹淨,留個幹淨整潔的圓圈,作眾人的議場。正前,藺聞彥稍口手於下頷,環視眾人,搖頭,有幾分無奈道:

“你過去不是稱我名字麼?”他嘆:“清文也好,其餘諸位也罷,快些省去那諸多繁雜名目,卑躬屈膝。”藺聞彥蹙眉,複而搖頭,道:“——這也是我的錯,不曾與你們說明原委。”

眾人仍不敢言,不知他的話,是真是假,然無疑此缺乏信任的狀態更添‘聽神者’對人世之嘆,只是續道:

“你眾人定然是不解,也畏懼我的作風了。”他似面露苦笑:“怕我一言不悅,強詞奪理,不分好歹,濫殺無辜——但你們又怎不曾想——人怕我,我又怎不怕人?”

此話使海清文驚愕了;不止是他,眾人俱是面面相覷:這該是什麼意思?

‘聽神者’,這已可自封為神而僭治天下的藺聞彥——怕人?

“不錯。”藺聞彥見眾青年的神情,不由輕笑,笑聲越高,喟然嘆道:“我怕人——我怕人!我怕人會做出的事,我怕的不是我知道的,而是那無窮無盡,我想都不能想象出來的惡行蔓舉!”他閉目,語氣甚是輕快的,只是夾雜了些狠毒了,叫幾個青年顫抖,只聽他道:

“我怕西土人在‘煉就’那個叫做難雲阿的青年的過程中,不知對多少人施過攝神咒,而不知有多少東鄉馭靈師在這個過程中,都為他們的金錢收買,多少個青年不知如何失蹤,於警局立案後變成懸案,疑案,無疾而終,多少個家庭因此破碎——你們想想自己的母親——要是你們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她要在什麼樣的心情裡度過餘生?”

藺聞彥睜眼,向他們問;眾自無言,但見這個從三千年前活至如今的馭靈師臉上浮現那鮮明,幾不褪色的憎惡:

“你們不曾中過攝神咒,我中過 ,那時我還年輕,差點命喪當場,便是如此,我也有護法在身,如今的青年怎麼撐得住?我怕人——人卻怕我麼?他們怕我,只在我要殺他們,要他們命的時候,不然,那西土人怎麼敢堂而皇之地邀我合作,你們如何平時對我嬉皮笑臉,只在我發怒的時候,口口聲聲稱我為‘師爺’?”眾人不言,藺聞彥的怒意卻是不消,訓斥道:

“我怕啊!我怕你們這得意忘形,百無禁忌,閉目塞耳,殘暴無章的作風!一旦要餓死了,要活命了,比動物殘忍千百倍,就是富裕了,飽足了,也時時刻刻忘不掉光鮮名利,繁華虛榮——我怕得要命!”他自有靈音,聲音回蕩在工廠中如雷鳴般,眾青年心中又委屈,又害怕,耳膜鼓痛,萬般難耐。

——我哪兒有這樣?

心中都是嘀咕。

“……從‘攝神咒’中救了我命的那個俄家女子,在東都陷落的時候被通敵的奸細生生淩辱至死,現在,西土人竟然還想如法炮製,將艦隊開到海對面的陸地去,在那裡也打造如此浩劫,我一想到他們已經給那陸地造成的影響和混亂,給他們‘殺字訣’,這唯是仁慈,唯是無奈——”

“……這是西土人幹的,又不是我們,你對我們發什麼脾氣——”

“——息能!”

海清文震驚了:胥息能委屈糊塗了麼,竟敢反駁‘聽神者’?其餘幾人也是面色緊張,可胥息能年少輕狂,哪裡受到了這種委屈,自恃無錯,暴躁道:

“我又不會做什麼東奸,不可能通敵——你拿部分人犯的事,也不管社會歷史條件,搞不好還誇大事實,就為了不斷加重我們的負罪感,服從心,確立你自己的權威——能不能成熟點?”

海清文要被這網路修辭駭暈了。藺聞彥聽著,也是睜大眼,表情甚有幾分滑稽,胥息能以為自己戳了痛點,乘勝追擊,暢快道:“對嘛!你就不是人,不犯錯了嗎?我看你也是張冠李戴,好像叫我們因為虛無縹緲的道德廉恥服從你,其實,所有人怕的,都是你那積攢起來的力量!”

此語一出,藺聞彥那慣常清雅俊逸的面上竟顯出一種粗野,猙獰的兇惡來。海清文的聲音已是張口顫抖——他不知道該怎麼救胥息能了,只能給俄知維打眼色,看看藺聞彥能不能看在她的份上,放胥息能一馬。空中的靈壓高得令人反胃,似隨時都能劈下一道天雷,然繼之而來的,不是什麼天雷,而是藺聞彥張放的笑聲——海清文驚訝見這平日溫文爾雅的男子仰天大笑,竟笑得落淚,許久不息,劇烈的情緒起伏顯在他身後的長影,法相垂首,若隱若現,他感到,竟像那雄鹿對人間痴態,痛恨至極而又無可奈何,終於,投下悲哀的一瞥。

“好一個張冠李戴,顛倒是非——孩子,”藺聞彥撫面而搖頭:“你說得好,我怕了你——但就是這樣,你還是不懂我為什麼怕,而我也想象不出來,你那簡單而粗陋的心裡,有朝一日還會生怎樣的狂熱和齷齪。你覺得我在汙衊你,那只是因為你還年輕——但,我確實錯了,我向你們道歉。”

藺聞彥抬起頭,深深望眾青年的面孔,那眼中似有三千年光影走馬,照出男男女女,盛衰興亡,終是不改。他最終嘆息,垂頭看向自己的手掌,一瞬間,竟生老態,如頹唐了,道:

“我已盡了全力,實在是,救不了你們。我甚想象不出人心,如何遏制,如何糾正——只能在那要釀成惡果已是鮮明至極的瞬間,以死救駕,徒留後世驚恐,複增孽障——而,不錯。我怎能逞此救世之能?”

他聲音低沉,閉了目:

“——我自己,就是那不明,無理,鼠目寸光,處處行,處處過的,人!”

他既閉此言,許久不言,眾人也是不敢回話,那低落的心情,伴著這無疑是根本而深重的批評,使不止是胥息能和成曉雲,這兩個二十三四的年輕人,連魏承運,俄知維和海清文這樣三個早出入社會的成熟青年,都生出了種當街被長輩責罵的無助和羞恥。而藺聞彥,這個健康的長輩,此時似也終於耗了大力氣,顯出那無力,虛弱的衰老之態,劇烈喘息,許久,在場沒有說話的,都各自感傷,尷尬著。

“……我們知道您是擔心……您是為這些不義之舉生氣了,‘聽神者’——息能還是個孩子,您別他的話往心裡去。”最後,還是俄知維小心翼翼地開口了,心裡也是各處不自在:怎麼落到她去像安撫個自尊心受傷的四五十歲中年男人一樣安慰藺聞彥呢?男人真是什麼歲數了,都一樣……她斟酌開口,道:“我們都知道您為維持‘中府’的穩定,人類的存續,做出了多大貢獻。哪一個廣陸居民,知道了您的功績,會不感謝您?只是我們畢竟是肉體凡胎,見識短淺,無法隨上您的視野,還請您,不要為我們這快言妄語動心傷氣——我們一定會尊重您的判斷——”

俄知維的話戛然而止。她面有錯愕,並是身旁的魏承運和海清文,因見藺聞彥忽而回頭,環視眾人,自然包括面色半紅半白,手足無措而還在硬撐的胥息能,忽是長嘆,繼似悲從中來,猝然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