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伯萊麗雅的嘴唇因痛苦而抽搐,喉頭湧血。她唯能做的就是默不作聲,以沉默,以那似海似天的眼對著來人。但甚至,在眾人的紛紜,她腦海中狂濤般的贊嘆和愕然和她能感受到手臂中驟然起落那成千鐵鏈,如要將她懸掛在無邊黑夜中苦勞交織的束縛中——她的眼竟然柔和了,像那月夜新生中,嬰孩般的雙眼,映出她對她微笑。

安鉑!

我的寶寶。

陡然,她的手臂顫抖。千斤的束縛無力從內而解,而需要這擁抱,頭腦內,那聲音似驚無可抑:

——整個蘭德索裡德……整個世界加起來,都不如您面前的神強大啊!她怎麼會……

那聲音呢喃。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甚至,像她這麼強大的神……這片土地上……還有一個!

但她已無法回答了。安伯萊麗雅劇烈咳嗽起來,此如嘔心瀝血般的起伏使眾士兵錯愕回頭,而女人身後,忽出的一條長臂,又伴隨著她——安多米揚那富有魄力的聲音,終將那束縛解開,使在她手指的縫隙,甚至是浮現幾許驚恐,幾許好奇,幾許天真——但更多,是幾許期待和應然,終見疲倦的瞳孔中,見女人向她奔來了。

厄德裡俄斯近前一刻,她頹然倒下,長身落入她懷中,動彈不得。“安鉑!”厄德裡俄斯痛心不已,懷抱她的肩,淚落她藻藍色長發的糾葛中,如同雨落。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她呢喃;那束縛如在溶解,又以成千上萬的迴圈複而加深。安伯萊麗雅的手指抽動,嘴唇顫抖。

是了。說出她的名字罷。

“a……”她掙紮道。說出這個名字罷——你的神的名諱。

“母……親……”安伯萊麗雅掙紮道。她抬起手,輕輕抱住了厄德裡俄斯,使眾人驚訝:約莫是數月以來,哪怕身受重傷,亦不見她如此痛苦。唯有那呢喃的聲音,念著這名字,道,母親。

她幾無法反抗——所有的言語,如同第一日一般,都失效了。生死無悲,諸罪皆斷——生而勿殺,予而勿奪。

她的喉頭湧著血,包裹著這個唯一的,束縛著她的神的名字。母親。正是,正是——她是給了你一切,給了你生命,給了你這翻天覆地之根本大源的事物。

血馬兒?

安伯萊麗雅的唇角落血。厄德裡俄斯跪下,將她抱在懷中,兩人如此依偎著;這個戰爭德使者,如此一言不能發。藍眼合上了,似在夢中。

——那真正的神啊。

“‘鬣犬’的故事,當然不免和女人有關。”婦人對她一笑:“……你怎麼看待女人?”

她一愣。直覺上,興許她已察覺這問題自有謬誤,如是仍深受提問,作為某物發起方的本能的遵循和下落——一個問題就是一個陷阱,而她太欠缺對那種被她視為需保護事物的攻擊性,因此欣然入內了,伴隨著唇上的磕碰。

“……我覺得女人們……很了不起,”她頓坎道,面上至於有些侷促了,因內心劇烈的交錯。一個問題;女人——當她回答這個問題時,她心中想的是誰?當她露出靦腆,誠摯而有些哀傷的微笑時,她的回憶中流淌過的,又是怎樣一葉障目的河流?她垂目,微笑道:“堅強,勤勞,溫柔,富有同情心……是我應該保護的物件……”

……是麼?

她的手鬆了,恍然指尖有力放鬆而她回神,握著那瓷杯,便見其中黑血將她凝望。昆莉亞愕然了,而老婦以手捂唇,瞭然,同情而無不嘆惋,似覺她可愛般贊嘆:

“你真是個天真的,一廂情願的,只看見心中所望的死腦筋。”婦人道,昆莉亞手指不覺顫抖。

那黑水中有如何影像在看她?她眨眼,看見姜納粗暴,冷漠,但終究模糊了的臉。那是昆莉亞努力想去愛,卻早早陰陽兩隔的母親。但那女人是慈悲,堅強,勤勞,富有同情心的麼?

是她真的能愛她——還是她偏偏想要愛她——如同一種執念般。

維斯塔利亞的笑聲纏繞在她耳邊,昆莉亞感到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疲倦,讓她甚至蜷縮起這高大的身軀,如掩耳盜鈴,便可瞞天過海。真相的風多寒冷,多刺骨啊!連最強的戰士和護法,都無法動彈……

“……就像他一樣。”老婦人感慨:“你就算自己變成了女人,還是抱著幻想,無法理解,或者,就算你理解了,也不敢去面對諸生的真相——不願意絕望。那是你的堅強,也是你的詛咒……”

不!昆莉亞想反駁她,但只是顫抖,口中到底無言——不!不可能。黑血的湖面泛起波瀾,如她的心境。她看見她的戰友們漠然而殘忍的面容;看見‘聯盟’治下的女性同她們的兄弟,丈夫子嗣一起,汙衊女神為罪婦。更甚,她看見那些‘聯盟’的新一代女性,沉溺在他們透過壓榨,掠奪,甚至誘騙的方式聚集的物質財富中,對無論是勞作還是眾生的苦難漠不關心。

黑血之水面劇烈起伏,可見她肩內噴湧的巨力。她面上幾泛起一種憤怒的痛苦,但在嬗變中——如她的血,她的心所見——永遠在最末化為侵蝕自身的哀愁。她垂下頭,咬牙不言,聽老婦嘆息:

“不過,這不是你的錯,昆莉亞。”維斯塔利亞叫她的名字——彷彿很早以前就已認識過她了。她抬起頭,哀愁地同那婦人對望,見到她渾濁,又似始終清晰的眼。

“——那更是我的錯啊。”老婦道——昆莉亞的心糾葛著痛——不!她想阻攔,但只有嘶啞的聲音傳出,而婦人握住她的手,柔聲道:“那都是我們的錯。在那一天,憑著自己的一廂情願,許下了這個錯誤的夢……”

遲了。“不!”昆莉亞吶喊道,黑血灑落沾染她的手指,她肩膀發顫,低下頭,口中只說這個詞:不。

——求您不要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