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退兩難

behe 進退兩難)

在她入內前,她其實正在同庭院裡那隻鬣犬散步——一隻非常老的鬣犬,誠然如此,從她初降這座庭院時便存在於此,至她如今返回,長身八尺,仍邁其稍顯得蹣跚的步伐,同過去般,奔走這紫宮的花雨中。她同它並排而行,引許多宮人側目,那許多人,似見巨鯨而來分開的魚群,低身經她身旁,用細碎的聲音在斑駁光影中虛幻如夢地連綿點綴,囁喏,帶著自己也不明是敬是畏的神情:

——殿下。

——安伯萊麗雅殿下。

她頷首,為諸人讓道,姿態謙和,動作似水和暗影般,甚至於溫柔,仍引那半米高的四足獸向前去,如是她和人的種種交彙,然,此處的區別在於,這個已二十歲的年輕女人終於是會以垂下雙目而禮讓行者的方式每用那目下的陰翳替代了真實的察見,而行人,無一例外,都試圖在最明亮的陽光下看透她的身形和本質。然那身形如影,沉默似幻,恍然間,總類是那在夢中的天島劃過,己身是漂浮在水中的蜉蝣,只見這重水中一無定相,無全貌的巨物,投來幽藍的一瞥,結局,雙方彼此在這短暫和平中究由無解,不曾能實現對任一方的理解,僅能彼此間用那不確信而含糊的低語,似指向一在夢中而模糊的霧原般,對同行人喃:

“看,安鉑殿下還是那麼喜歡同動物相處。”

動物,是麼?

她與之同行,將那令人生畏的藍眸落於其上。她守其在宮內擬造自然的景觀中奔跑,見其對小體動物忘我的追逐——動物倒是忽略了她。她像它頂上的天,穿過的風,地下的原野。她像一尊矗立得太高大而久遠的無限相,為它所不能察,因而能,遙遠地與她對望,存在於那雙幽深,靜謐,如天如海的眼中。

鬣狗停下;它駐足那被眼染藍的平原上。

那麼……人們好奇:

安伯萊麗雅殿下究竟在看什麼呢?

那樣挺拔而莊嚴地站著,成為某種不能近之物。

鬣狗奔跑,追逐,從目光中脫離,自主地,拒絕其中的含義。在這次奔跑後投身下一次。不知疲倦,不感無趣。似無意識,模糊自身的知覺。

如在夢中。藍眼望著它,它望著那藍眼,俱是因無目的而每瞬如新的事物。俱是因無言而充沛著力的生物。它在草地上抽動了一下,騰身而起,就在安伯萊麗雅落下腳步的一刻。

鬣狗跑向庭院深處;她走向會客廳。

氣喘籲籲。它在從何物,何種真相中逃離。那凝視使它觸動,盡管在這深深的——成為動物的夢中。

它在這作為走獸的夢幻生命中躲藏什麼?

——那雙藍眼睛的主人又在躲藏什麼?

巨獸劃過夢海,將影藏在黑暗中。安伯萊麗雅在門前停止,恭敬地,敲了三下門。

門於是開啟了,將那門口人的影子拉得愈長。安多米揚發出聲無含義的嘆息,而敘鉑.阿奈爾雷什文說得更直接:“站近了看,你看起來還要大些,安鉑殿下!”他鼓掌:“你長得真大!”

她搖頭,抬手,對門口的人說:“挑張座椅坐罷,安鉑。”

龐然巨物是對此物——此事——此人的普遍印象。不是說她像個被無數澱粉和脂肪堆疊出的彪形大漢——她很勻稱。那是種感覺,相反,任何脂肪和澱粉都無法將她堆疊出來。現在,安伯萊麗雅來了,這就不是什麼分心和糾結的好時候,需要全神貫注。而,為什麼?

——像你在試圖駕馭一頭來自深海的巨獸,別試圖掉以輕心。

敘鉑.阿奈爾雷什文的眼睛閃閃發亮。安多米揚皺眉:她怎麼會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呢?當他反複提起——她最好的隊伍,當他今天一直在看安伯萊麗雅的時候,某種直覺就告訴安多米揚,敘鉑是想將厄德裡俄斯的寶貝女兒送到沃特林,替他執行斬首任務。

問題?

她將手攥得更緊了。

問題是:最大的問題,並非是安伯萊麗雅不能完成。

而是她可以。

“——我是來詢問您關於後續局勢的問題的,安多米揚老師。”安伯萊麗雅開口,被她稱呼的人在當下的種種糾葛下更添愁緒。這稱呼她受之不起,但事已至此。

“嗯,說吧。”她回答倒是平常,介紹敘鉑:“你可能有印象,這是敘鉑.阿奈爾雷什文,阿奈爾雷什文公的小兒子,過去在北部。”她掃了他一眼:“之後可能要回南方了。你介意他在這嗎?”

安伯萊麗雅看向他。

她空無一物!他在心裡感慨。)

“不。”她回答,行禮:“敘鉑閣下。”

她續而看向安多米揚下,問道:“我聽說戰爭應結束了,但越發多的人請求我繼續留在軍中,這是為什麼?”

敘鉑咯咯笑。安多米揚簡略且直白答:“這是因為恰好相反,戰爭剛剛開始,平民百姓都能感覺到。說實話,軍中現在確實尤其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但你肯定顧忌你母親那邊的意見,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