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二點。

除了留宿的客人以外,整個吉原已經再沒有外人,幾個小時前還無比繁華的街道上,現在鴉雀無聲。

江戶時代以來的宵禁令,至今仍然發揮著作用。

無論是日進斗金的大見世,還是勉強度日的小見世,都默契地緊閉店門,讓辛苦了一天的人們能有些屬於自己的時間。

做這一行的人們總是心身俱疲,可能賺到大錢的就那麼幾個人,大多數人必須在空閒時給自己洗腦刺激,才能頑強地繼續明天的生活。

不過在關門前,店主還是提醒雜役,別忘了去把門外燈籠裡的蠟燭換上。

那麼問題來了,既然外邊都沒有人了,那點蠟燭照明,豈不是多此一舉嗎?

其實並不是。

日本人做任何事,都喜歡弄些講究出來,比如吉原這夜晚的燈火,本就是為死人點亮的。

深邃的夜色之中,一輛板車從位於江戶二町目的堀內醫院出發。

這是吉原遊郭裡邊唯一的正規醫院,裡邊有幾個大夫,但他們治的病懂得都懂,大多都是些治不好的傳染病,因此病人的死亡率總是很高。

一個年長穩重些的男人握著把手推車,另外兩個年輕些的則扶在車的兩旁,嘴裡唸唸有詞,大概就是些神道教和佛教的咒語,正緩緩朝著吉原的邊緣前進。

壓過一些不太平整的地面時,吱吱呀呀的車輪聲就會非常刺耳,兩邊遊女屋樓上的窗戶也都會開啟一條縫隙。

不過,她們可不是因為美容覺被打擾而罵街。

那些遊女們望著車上被草蓆捲起的屍體,還有夾雜在其中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女孩,眼神或有懼怕,或有嘲諷,或有同情,但最終都會隨著聲音遠去而變得如同一潭死水。

誰知道明天躺在車上,或者被草蓆裹起來的人中,會不會有她們呢。

板車的終點,便是緊貼著遊郭外圍的羅生門河岸(就是墮姬和肌膚太郎出身的地方)。

在日本,鳥居意味著神界與人間的交界處;而羅生門,則寓意著地獄和人間的交界。

由此可見,名字裡夾雜著這三個字的場所,絕對不是什麼好地方。

年長男子將板車停下後,雙掌合十對著車上的活人死人一通唸叨,然後也不說話,用手勢示意其餘兩人開始動手。

那兩人表情沒什麼恐懼可言,唸咒語也不過是習慣而已。

他們一人兩個,熟練地把草蓆扛在肩上,從矮小的門洞中鑽過去,接著便來到了吉原最不祥的街道。

只要進了這個小門,無論是誰,都會感覺到一陣緊迫的拘束感,絕不敢相信這破地方,居然也是吉原的一部分。

這條“街道”上沒有引路的燈光,非常昏暗不說,道路也極為狹窄,一人尚能輕鬆透過,但兩人就必須擠著肩膀摩擦著前進。

緊靠城郭的房子又小又矮,密密麻麻連成一條線,單個看去個個長不足2米,寬不足1米5,大概只能夠讓兩三個人緊挨著躺平。

這些屋子大多都是黑漆麻黑,縱使有光也昏沉無比,裡面時不時傳來陣陣哭泣、咒罵,偶爾也會有癲狂的笑聲,預示著裡面住著的人,多少有些精神問題。

當聽到外邊有人經過時,有的人便大聲呼喊起來:“抱著死人就快點走啊!這裡還有客人呢!”

“明天就輪到你了,急什麼急。”

年長那男的說著可怕的詛咒,但語氣卻並不包含敵意,反倒有點像是祝福了。

“那我還巴不得呢!快滾快滾!”

屋裡的女人聽到車伕回話,聲音也尖利了幾分,隨後又變成了窸窣細語,顯然是在和客人交談。

這些小屋子,同樣是吉原的遊女屋,只不過是不入流的極小號,也是“個體戶”們接待囊中羞澀的客人的地方,又被成為切見世。

只不過這些女子,要麼是染了病,要麼是年老色衰被人從大中小見世中趕了出來,但又沒什麼別的謀生方式,便留在這裡苟延殘喘。

凡是流落到此處的男男女女都早有覺悟,等待著自己的一定是慘死、病死或者橫死,因此說話也大多尖酸刻薄,憤世嫉俗。

不過運送屍體的三人顯然並不把這些惡語當回事,熟練地回應著她們的親切問候,使得運送屍體的旅途中也多了些安慰。

不管活人有多慘,但總勝過死人啊。

很快,他們就沿著逼仄的小路,來到了羅生門河岸盡頭的稻荷神鳥居之外。

鳥居外邊,有兩個稍微大一些的屋子,左邊的烏黑一片,是用來暫時停放死人屍首的。

右邊的屋子裡有燈火閃爍,住著一位醫術平庸的老醫生,以仇視西醫而聞名。那些尚未完全死去,但堀內醫院又不想救的病人,就會送到他那裡搶救一下。

但大多時候,這個醫生能做的也只有臨終關懷服務,畢竟他這裡又缺藥又缺錢,本人又年紀一大把,腦子有時候也不太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