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傾盆,秋天的雨,總是下個不停,天上的黑雲,彷彿怎麼也散不去。

大赦天下,錦衣衛詔獄裡幾乎空了,獄中光線昏暗,潮溼的空氣中帶著腐黴的味道,剩下犯人們遍體鱗傷,有氣無力地坐著、躺著,巡弋的牢頭兒也回到了出口處,據桌而坐,摸出一包炒豆子,取一葫蘆酒,吃豆喝酒,消磨時間。

這樣的大雨中,偏有一隊人馬而來,披一身蓑衣,行色匆匆。

“幹什麼的?”

獄卒懶洋洋地迎了上去,旁邊的隨從麻利幫為首者解開蓑衣,露出黃色的燕居常服,那人目光犀利,讓人不敢直視。

“瞎了你的狗眼。”兩個獄卒聽到太監的聲音,神色一肅,他們錦衣衛囂張,但碰到那些太監,也得禮讓三分。太監頭子鄭和是寵臣,錦衣衛也惹不起。

為首那人沉聲道:“帶我去見耿採若。”

獄卒面有難色:“這個,這位大人,沒有北鎮府司衙門的傳票,我們兄弟很為難的。你們雖然是宮裡當差的,但耿採若朝廷欽犯,任何人也不得見……”

那人又是一聲冷哼:“混賬,連朕也不行嗎?”

“啊,皇……皇——”兩人駭得肝膽盡裂,普天之下,還有誰敢自稱朕,旁邊還有幾個太監,這個老者的身份呼之欲出。他們如何認得皇帝,天哪,誰能想到,這麼大的雨,皇帝會到錦衣衛大牢這種惡臭滿天的地方來。

朱棣讓人止住不停顫抖的獄卒,淡淡道:“不許聲張,頭前帶路。”

兩人哪敢怠慢,便急急取了傘來,帶著朱棣一行,穿過天井直奔牢房。

大門咣啷一聲開了,裡邊正在吃酒嚼豆子的牢頭兒嚇了一跳,趕緊把豆子揣回懷裡,好在裡邊昏暗,外邊闖進來的三個人忙著收起雨傘,並沒看見。牢頭兒趁這機會又把酒葫蘆揣好,站起身道:“怎麼著,這麼大的雨,堂上還提犯人?”

一個獄卒連忙道:“頭兒,是宮裡來了人,要見耿採若。”

那牢頭兒聽說是宮裡來人,再一瞧他那一身衣服,加上那眉目,他目光看過來,老頭不敢對視,額頭大汗,他見識要深遠得多,曾經見過皇帝,認得。見獄卒使眼色,立刻明白,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智慧,上次被袁彬訓導,這次更加乖張了,他呲牙一笑,忙也換上一副笑臉,點頭哈腰地道:“貴人,耿採若就在左邊最裡面那一間,請。”

耿採若沒有穿囚衣,身著素雅白袍,素顏不敷脂粉,周身不著彩帛,頎長的身材,清麗絕俗,關了快二十天,容顏有些憔悴,但難以掩飾風華絕代。她正在靜坐,忽地聽到腳步聲在自己牢門前停下,張開眼睛一看,眼見朱棣帶著人過來,有些不可思議。

“你來幹什麼?”一雙眸子往朱棣身上一定,那雙眼睛清明如水,整個人清雅得如同崑崙山頂一抹新雪,光豔清華之極。淡雅恬靜,清麗逼人。

朱棣深吸一口氣:“你父親叫什麼?”

耿採若冷笑起來:“你不是查得清清楚楚麼?還問什麼?”

“大膽——”王振在一旁低喝。

朱棣揮揮手,示意王振,王振知趣的退後。

“我想聽你親口說出來。”

“呵——”耿採若一字一句道,“我父親叫耿璇,你可能不記得,不過,我爺爺叫耿炳文,陛下,你應該還記得。”

朱棣雖然早知道結果,還是身子抖了抖,望著眼前的女子,壓制的憤怒,哀嚎,震驚,還有幾分恐懼,他這樣望著她,希望能找出點什麼。

耿採若慢慢站直身子,一雙明眸瞪著朱棣,突然道:“陛下,我爺爺極為敬重你,對你毫無防備,你背信棄義,約我爺爺共商大事,最後卻踩著他的屍骨,收編他的軍隊,你殺了蒼生萬萬的命,換得你高高在上的帝位,靖難無數的冤魂,正在天上看著你哭泣,陛下,你的帝位,做得那麼心安理得嗎?”

君辱臣死,王振狼狽不堪,又氣又急地吼道:“大膽刁民,妖言惑眾,誹謗皇上!來人吶,把她給我拖出去!拖出去,把她……”

朱棣的身體開始慢慢發抖起來,他的身軀裡像是陷入了激戰,幾次三番想要爆發,只想爆發出一個字,殺!天子一怒,天下縞素。

他記起了以前,那還是二十二年前,他還是燕王,被朱允炆猜忌,迫不得已起兵。建文元年七月,燕王朱棣起兵叛亂,建文帝朱允炆任命耿炳文為徵虜大將軍,統率副將軍李堅、寧忠北伐。

當時耿炳文已經六十五歲,其實與朱棣交情很不錯。率領部隊八月初到達真定,在滹沱河的南北兩岸分營紮寨。他想跟朱棣談談,勸朱棣回頭是岸,他會一力幫朱棣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