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司馬福至,走到荷花池時,端端看到那掩映在亭亭蓮葉的窗戶裡,幽幽地立著一個人,烏雲亂綰,幽怨悽婉,湖水一樣的眼睛深深地憂傷著。那麼憔悴,卻是任何明豔之人無法比擬,是一種攝人心魄的憔悴的絕豔。

他看呆了,脫下帽,微微點了個頭。見他住了腳,聽差不由疑惑,正要問七爺您是遺落了什麼東西不是,不料橫空竄出一隻毛團兒大的白獅子狗,上來就咬,煞煞啖了一口,疼的他叫苦不迭……

立在窗內的月兒見狀雖也一怔,卻也不好出去看個究竟。見司馬只是破了褲腳,不見得傷到皮肉,也便不當事,她這時候才想起前些時跟七小姐的事情。自那日著趙媽的氣臥倒後,她五日不曾出門,奶孃好不憂心。奶孃此時正端了鮮羊奶進來,見她總算肯起床,又勸她出去走走,跟七小姐她們說笑說笑,也就過去了,總躺著仔細糟踐了身子。

她不吭氣,後來說:“晚上把客廳大門拴上,看他就憎。”

吳媽知道她在說四爺,笑嗔:“沒見過這樣氣性大的!”

吳媽又道:“給個臺階就下罷了,何必苦掙!你也該想想,這些日不全是你在鬧,他給你個高聲兒不曾?你看他夜夜回家,不是為著你,能這樣回得勤麼?自他發表司令後,哪次不要有個三天五日才能回得家的。”

吳媽把羊奶交到她手裡,又說:“昨晚他給你說話,你就不該惱著不理!這麼些天了,再大的氣也該撒完了!”

又說:“你不聽六小姐那天說的多在理,在這大家庭,單要忍耐才對!”

映月心中苦笑,忍著!忍著!我生來就是為忍來的嗎?她看著杯子裡的羊奶,怔怔出神,她知道,自己就是碰破頭,也要衝出這座牢籠!

別的全都靠不上,只有靠自己,世間的禮法是給強人做靠山的,實如婦女會的演講說言:民國的法律已經不允許納妾,可法律豈能管得住有錢的老爺們,納妾的照樣納妾,狎妓的照樣狎妓!法律管不了,就只有自己抗爭!

但同時她也知道,自己被父母牽扯著,空餘一腔決心,行動跟不上,就這樣拖延又拖延、等待復等待,將時光靜靜送走了,年節已經過去,她又長了一歲,她此時唯一能做的,只有與小姐們閒話閨密、相攜看戲瞧電影,用種種瑣碎的消遣來麻醉自己。吳媽見她面色依舊不好,也不好再說教,搭訕著抽了大襟上的手絹,替她拂了拂額邊碎髮,說:“去找七小姐坐坐,前些時不是也快快樂樂的!”

月兒想:我真快樂嗎?小姐們的快樂或許是真,只因她們的人生尚未定型,可她的人生已經給糟蹋的面目全非。走在哪裡都是一個怪胎,在學校是唯恐別人探到底細的姨太太學生,若放棄讀書留在家中,學姨太太們抽大煙搓麻將,那更完了!永不要妄想逃離了!

她有時候真是感到前程未卜,生無可戀。包括此時,她是絲毫氣力都沒有了,只想著沉沉臥在床上,不聲也不響,恨不能與世隔絕。

小姐們來探視多次,見她萎靡,也不好邀她出去,司馬的事也就暫時擱淺了,這日午後,靜丫頭正在窗下看書,七小姐九小姐相攜由花徑走來,七小姐進門便道:“不得了,司馬找上門來了!”

靜丫頭掩卷道:“是怎麼個事情?”

七小姐說:“是前日來的,在後園子裡跟蘭哥兒小坐,回時在荷花池遇上四少***獅子狗,給咬了小腿。”

靜丫頭失驚,“咬壞皮肉不曾?”

“還好只是撕破些兒褲腳,不曾傷到皮肉!四少奶奶好生過意不去,讓到前樓客廳看茶管待,午時才去呢。”

靜丫頭鬆了口氣,說:“真傷了皮肉可就不妙!”

七小姐說:“這倒不打緊,只是他往家一來,咱們的事情可就難辦!”

“這是怎麼說,俗話不是講:上門的買賣好做麼,怎的你卻嫌起來了。”

七小姐手上握著一條水紅綢手絹,在她面前的繡墩上款然坐下,道:“你是有所不知,他這個人色心如狼,作急跟蘭哥兒打聽起來,可就要壞事!”

靜丫頭聞言沉吟道:“也是,給他曉得月兒是家裡姨太太,倒真是不體面的很了!”

又問:“那怎麼辦?”

七小姐說:“正在發愁呢!月兒若是肯出去也便好了,恰是近日一再的臥病!”

話到此處,窗外傳來五小姐的高跟鞋聲和斥罵丫頭三三的聲音,七小姐不知怎的眼睛一亮,笑道:“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