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起了作用,一提娃棗花就有了勁,接過常八官拿來的窩頭,就著冷水就啃。

奇怪的是,那一天起,棗花心裡突然沒了怕,真的沒了。黑裡睡著睡著,她會突然翻起來,跑到這邊的地窩子裡,跑進來又坐不住,亂轉上一會,就又往那窯跟前去。

天一亮,她就推著架子車,開始忙起來。這一次,她不是挖土,不是砍樹,她在幹一件天底下最最愚蠢的事,她要把沙窩鋪恢復過來!

這一輩子,她就做了這一件事,她終於能欣慰了,沙窩鋪在她手裡,漸漸的,有了過去的影子。

紅木房子是第二年秋季蓋的,鄭達遠沒丟下她,趕在冬季結束前回到了沙窩鋪。後來棗花才知道,鄭達遠真是被逼無奈。龍九苗接他去,本來是要想法兒讓他留在沙漠所的,誰知,省上要在窯街修礦,缺人手,鄭達遠就又到窯街修礦。也是在修礦的那些個日子,鄭達遠才發現,自己已離不開沙漠,離不開沙窩鋪了。於是他又犯了一回錯,在一次思想認識會上,他說他不反對修礦,但他反對不讓人吃飽肚子,肚子吃不飽,修出來的礦也是欠產礦,將來怕是不出煤。這話立刻作為反動言論,得到狠批。於是他又被打回沙窩鋪。氣得葉子秋直罵:“他這哪是跟革命作對,簡直是想死在沙窩鋪!”

沒有人聽懂葉子秋這句話,包括年輕的龍九苗。聽懂的怕只有鄭達遠,還有苦苦守候在沙漠裡的牛棗花。

兩個人這次見面,比想象中的要多情,要熱烈,甚至,有點如飢似渴的味道。還沒等押送他的工作人員離開,鄭達遠便躍出地窩子,躍過沙樑子,撲進了棗花的地窩子裡。

經歷了這麼多事,兩個人終於知道,他們要為自己爭取了。那時候還不敢叫幸福,也不敢叫自由,只說是爭取幫助。頑冥不化的鄭達遠需要爭取牛棗花的幫助,紮根沙漠的牛棗花需要把這個頑固分子爭取過來。這主意是常八官出的,常八官也是這樣跟公社彙報的。公社書記顧不上這些,跟常八官說:“看緊點,要是膽敢給我爭取出個狗崽子來,我拿你是問。”

“哪敢,他要是敢打鐵姑娘的主意,我常八官找他算賬!”

等回到沙窩鋪,常八官就說:“白日誰做誰的,還是不能過那條線。夜裡天黑,我看不見,但不能再弄下麻煩事兒。”

就這一句,露出餡了。常八官後來很後悔,為啥要多說那一句呢,不說不會把自己憋死。本來,生下玉音的事跟誰都瞞著,包括鄭達遠,沒敢讓他知道,也不能讓知道。棗花這邊更是鐵定了主意不讓鄭達遠知道,誰知,就這一句,讓鄭達遠起疑心了。

“你說,說呀,他指的麻煩事兒,是啥?”

夜裡,地窩子裡,鄭達遠一遍遍問。棗花咬著嘴唇,就是不說。問急了,她惡上一句:“你還要不要爭取幫助了,不想要,回去!”

鄭達遠就安穩了,他怕棗花真把他趕回去。安穩上一會,又耐不住,接著問:“是不是那次……”

“有說的沒,沒說的,出去幹活去!”

事情真正露餡,還是因為蘇嬌嬌。初秋時節,兩個人正在堆防沙牆,所謂的防沙牆,就是把已經平整的大寨田重新挑成溝,隔十條溝,堆一堵牆。牆不高,也沒法堆高,但能擋住黃沙。每十條溝擋一次,三道樑子這邊的沙就少多了。這是鄭達遠想出的辦法,後來證明,這法子行,在最初的幾年裡,確實管了不少用。

這天,蘇嬌嬌來了,坐著牛車,抱著娃,跑來要錢了。娃她可以拉,拉扯娃耽擱掉的工分錢,姓鄭的不能不出。姓鄭的二次來沙漠,這都大半年了,居然一分錢也不往沙灣村送,裝個沒事人似的。我叫你裝,再裝,我給你把娃扔下,看錢重要還是你的名聲重要?

棗花三攔擋四攔擋,蘇嬌嬌還是把話甩給了鄭達遠。蘇嬌嬌真是個敢說敢做的女人,這種事兒,換上別的女人,打死也不敢。她敢!不但敢,還把話說得很絕:“我這是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你若再裝個辯不過,我把娃抱到省城去。”

鄭達遠啞了,牛棗花啞了,沙漠也啞了。天呀,真是有這麼檔子事!啞過之後,鄭達遠突地抱住頭,蹲下了。

那一年,鄭達遠來回在沙窩鋪和省城間跑了三趟,頭兩趟是常八官陪著去的,名義是看著他。後一趟,是鄭達遠偷著去的。先是鬧離婚,後來見離婚鬧不成,就跟葉子秋丟下一句話:“我是不回來了,死也要死在沙漠,日子,你看著過。”

然後,他就張羅著在沙窩鋪蓋房。蓋房多難啊,難得幾乎都讓棗花動搖了,尤其是來自哥哥那邊的壓力,更是讓她沒了信心。牛根實罵她:“瘋了,魔了,與其蓋房,你還不如挖個坑,兩個人跳進去埋掉算了。”可鄭達遠不死心,一根筋挑到頭了,棗花剛一妥協,他便說:“這房,不是蓋給你的,是蓋給我女兒!”

“你女兒?”

“不管你恨也好,罵也好,女兒我遲早得要回來。我就不信,我鄭達遠等不來那一天。”誰知,他真就沒等到那一天。

常八官真是個熱心腸的人,若不是他,這紅木房,怕是一輩子也蓋不起來。他跟公社說:“姓鄭的有了悔過表現,想在沙窩裡紮根,贖一輩子罪。”

公社書記正頭疼哩,想也沒想便說:“那就讓他扎。”

這話像上方寶劍,一下給常八官壯了膽,打發十幾個社員,拉著紅木椽子,苦了十天,終於蓋起了這院沙漠裡獨一無二的房。

搬進紅木房子那天,他們合著吃了頓飯,算是對過去生活的告別,也算是對未來生活的憧憬。這個時候,兩人心裡是沒有恨的,只有深深的依戀。他們知道,往後的日子還很艱難,將來到底會發生什麼,誰也難以預料。好在他們心中也沒有太大的奢望,尤其棗花,她似乎已做好了吃苦受罪的準備。

月兒升起時,兩人來到院中,那晚的月兒很美,月光柔柔的,灑滿了小院,也溫柔地撫摸在兩人心上。那是兩顆受傷的心啊,也是兩顆被歲月折磨著的心。兩人望著月,忽然無話,真的,那一刻,他們突然感覺語言是多餘的,月兒替他們把啥都說了出來。棗花偎在鄭達遠懷裡,臉貼著他的胸,貼得那樣緊。鄭達遠也大著膽子,伸出手,輕輕撫著她的肩。

月兒真美。

風兒真柔。

後來他們說起了孩子,是鄭達遠先提起這話題的,棗花這次沒回避,而是很像個小母親似的給孩子描繪起了未來。一股蜜意漫上來,甜甜地滋潤著他們的心。後來棗花說:“娃還沒個名字哩。”鄭達遠脫口就道:“就叫月兒,她是月亮神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