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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母親讓玉音進沙漠趕駱駝。說是天太熱,駱駝要是找不到水,會渴出病的。沙灣人有個習慣,農閒時間,會把駱駝趕進沙漠,讓駱駝自己找草吃,多則一月,少則十來天,被趕出去的駱駝就像放了假的學生,會由著性子滿沙漠亂竄,人不找它還不回來。玉音家養了三峰駝,一峰公駝,兩峰母駝。聽母親說,大母駝馬上要產了,母親也是怕母駝把羔產到沙窩裡。
玉音有點不想去,但又怕母親的冷臉子,磨蹭了一會,還是出了門。正好碰上拾草,也是去趕駝的,兩人便做了伴進了沙漠。
拾草是沙灣村劉瞎仙的姑娘,瞎仙年輕時並不瞎,後來讓炮炸瞎了,看不見了,跟著涼州城的師傅學賢孝,一學竟給出了名。方圓幾十裡,只要一提劉瞎仙,沒人不知。不但曲兒唱得好,命也算得好,誰家大人娃娃有個毛病,拿著生辰八字,瞎仙一掐捏,準能給你說出個道道,照著他的話一禳解,準靈。
瞎仙算命那麼靈驗,偏是把拾草的命給算到了一邊。拾草比玉音小兩歲,屬羊的,老早就出嫁了。男人是平陽鎮上的麻五子,在平陽鎮開個修理鋪,修個電視機洗衣機啥的,也能搗鼓不少錢。娶了拾草,四年裡生了三個丫頭,鋪子讓鎮計生辦給罰沒了,家裡的麥子也讓鄉幹部抬光了。麻五子氣得直罵娶了個掃帚星,老母雞。兩口子為生兒子的事天天嚷仗,後來便打拾草。拾草受不住,只好跑到孃家,瞎仙不相信,說他掐過的,婚是金婚,命裡有五個兒子,勸著讓拾草回去,繼續給麻五子生。拾草真就給回去了,可後來,拾草還是讓麻五子攆了回來。這一回來就是幾年,那三個娃一直在孃家養著,麻五子根本不管,好像跟他沒關係。
沙鄉的女子不光拾草這樣,你要是細打聽,十個裡至少三個如此。都說是命,怪不得誰的。
玉音和拾草兩個人默無聲息地走著,路越來越靜,也越來越空曠。沙漠要是靜下來,能把你的心壓碎。玉音回頭望了望,村莊已模糊得成了一縷煙,來時的路被風輕輕一吹,無蹤無影了,剩下的只是零零星星的梭梭、刺蓬,卻也那般的無生無色,就像讓人家虐待欺凌的小媳婦。玉音的心頓時沉甸甸的。走了一陣,拾草忽然問:“玉音,你有物件嗎?”玉音搖搖頭,告訴拾草還沒,拾草不相信,硬說玉音是有了,不跟她說。“你念了這麼多的書,長得又這麼洋氣,準是能找下城裡男人。”
拾草的話讓玉音忍不住想笑,她問:“城裡男人有啥好?”
“有啥好?多著哩,你瞅瞅他們,穿好的,吃好的,還不幹活。”
“還有呢?”
“一到放假,帶著老婆娃娃,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跑到沙漠裡,吃一天,玩一天,人家那個日子,誰見愁過?”拾草臉上漾出一層神往,嘴唇咂得巴巴響。“我要是能過上一天那樣的日子,這輩子也沒白來世上。”
玉音突然無話,拾草的想法竟這麼簡單。想想看,沙鄉女子真是沒過過這樣的日子。
日頭爺跟著兩個女子,越跟越緊,一刻也不放過,沒多久,玉音熱得就喘不過氣了。拾草笑話她:“唸書啥也好,不好的就是越念越怕日頭。”說著把頭巾遞給玉音,說你頂上吧,別嫌土,能把太陽遮住。
沙漠裡空空蕩蕩的,哪見個駱駝。拾草說還早著呢,近處早沒草了,駱駝要找到草,至少得跑一天的路。
“那晚上我們回不來?”玉音驚訝地問。
“你還想回來呀,你媽沒跟你說,明個能找到就不錯了。”拾草倒是很平靜。
玉音真是恨死媽了,晚上不回來,沙漠裡咋過?也怪自個,也不動動腦子,駱駝出去快半月了,能在近處?
這天她們一無所獲。黃昏時分,兩人找到一個地窩子,許是以前抓髮菜的人挖下的。地窩子四周的杆子還在,拾草掏出塑膠布,綁在四根杆子上,一間涼棚便搭成了。玉音剛要坐下歇緩,拾草一把拉起她說:“緩不得,得趕緊拾柴。”玉音問拾柴做啥,拾草說夜裡點火呀,點了火就不怕狼。一聽狼,玉音的腿越發抖得站不住。“真有狼呀?”她的聲音發著抖兒,身上的汗似乎瞬間沁住了。拾草說她也沒見過,不過在沙漠裡過夜,柴火是少不得的。說著丟下東西,到遠處拾柴。玉音只好學拾草的樣,一根一根地撿柴火。
玉音記得小時到沙漠,柴火堆的滿地都是,隨手就可以撿一揹簍。七歲那年,母親蘇嬌嬌將她留給了姑姑,姑姑也讓她撿柴火,不是夜裡點火,是要過冬。那時姑姑已決定要在沙窩鋪住下來,爹勸也不聽,氣得爹直罵她:“你真是瘋了,這荒灘野外的,鬼都不來,你咋個住?”姑姑橫下一條心,硬要在沙窩鋪,說她就不信沙窩鋪養不活她一人。爹後來還是妥協了,叫了幾個社員,趕上駱駝,給姑姑送來好多吃的、用的。沙灣人都說姑姑的魂叫沙狐狸給勾住了,回不到村裡了。爹偷偷找了劉瞎仙,就是拾草的爹,瞎仙一掐八字,悶了半天,跟爹說:“她是沙狐子轉生的,一輩子就該在沙裡刨食吃。”
那個冬天,玉音是跟姑姑過的。皚皚白雪掩埋掉整個沙漠時,姑姑領著她在雪地裡抓鳥,那是怎樣一望無際的雪啊,白茫茫的世界,耀眼得讓人透不過氣,太陽一照,她小小的心靈裡便耀滿了亮晶晶的希望。
拾完柴火,天完全黑下來,勞累讓玉音失去了一次觀賞沙漠晚霞的好機會。她把這話說給拾草時,拾草撲地笑了,說:“啥叫個晚霞,太陽天天要升,天天又要落,升了就該忙活,落了就該歇腳,你真是念書念邪了,正做的做不來,盡學城裡人說些歪話瘋話。”
玉音看著拾草忙碌的影子,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跟沙漠遠了?
就著涼水,吃了些乾糧,拾草說:“你先睡吧,我望風。”玉音說:“這陣哪能睡著,我還想看看月亮呢。”拾草說:“整天月呀星的,跟你姑姑一個樣。”一提姑姑,玉音的興頭上來了,纏著拾草問這問那,拾草似乎心不在焉,她愁愁地瞪住夜空,半天不跟玉音說話。玉音想,拾草定是想她的娃哩。
這夜的月亮終是沒升起來,約莫十一點鐘的時候,沙漠起了風,颳得柴火一點著就飛走了。拾草硬說是撞上孤魂野鬼了,便學她爹樣嘴裡念起了咒,還要玉音也跪在柴火旁。玉音不跪,拾草恨恨說:“鬼攆不走吃虧的可是你。”玉音覺得拾草真是讓她爹給害了,這樣子下去,一輩子哪能有幸福。
蹊蹺的是,拾草唸了一陣,風突然就小了,柴火又旺了起來。藉著柴火,玉音看見一片子烏雲從北部飄過來,不多時,便將天空牢牢蓋住了。拾草嘆口氣,像是為剛才那句話後悔,幾次張口想跟玉音解釋,終因嘴笨而把話嚥進了肚裡。
地窩子裡燥熱燥熱的,拾草讓玉音睡,玉音試了一下,躺不到沙子上,就叫拾草睡,說自己望風。拾草拿腳掃了下沙子,躺下了。頭剛擱到沙子上,就呼呼打起了鼾,反把玉音弄得有點失望。望著死一樣寂靜的沙漠,玉音心頭便湧起陣陣恐懼。
沙漠裡哪有駱駝的影子!轉到第二天後晌,拾草和玉音都不敢轉了,轉下去也是閒的。拾草說得對,定是有了賊。她們在沙灘上發現了三碼子的轍印兒,很清晰,就是這幾天留下的。還在一個地窩子前發現一攤血,不用說,有人幹起了偷殺駱駝的營生。這事兒前幾年也發生過,沙灣村的十幾峰駱駝讓人偷了,有些活賣了出去,羔子索性就地兒宰了,賣肉。公安在沙窩裡守了半個月,最後抓住的竟是幾個賭博賊,輸了錢跑沙窩裡撈光陰。
“回去吧,一定是有了賊,趕緊報案。”拾草邊收拾東西邊說。
玉音一聽拾草說回去,腳步子就先朝村莊這邊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