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成名後仍探索寫作技巧,但同時不放棄追求文學抱負。

第五,會跟現實需求妥協,不文人氣過重。

不過陳安隅雖然看過他絕大多數小說,但並不是東野圭吾的粉絲。

時間篇幅有限,難以將他作品一一點評,那麼就來談一談他作品中的個人認為最重要的一大優點:

作為一個暢銷小說家,東野圭吾身上的確具備了一種可以與當代一流小說家包括嚴肅小說家媲美的能力。那就是小說的聚焦力。

什麼意思?

一部小說,無論文藝或者暢銷,一般都不會是單一線性寫作(我國例外多)。小說是一種織體。我們在觀看文學評論的時候,經常會看到“結構”一詞,結構就是作者在小說寫作中選擇的編織方式。一部小說線索越多人物越複雜或者主題越艱深,需要強度越高有時是獨特性越高的編織方式作為支撐。但編織方式的複雜化往往會給作者帶來難以估量的寫作難度。這一方面是複雜的結構會對每一條支線都提出一種相應的要求,並要求所有線索以一種有序的方式互相交織,產生意義——這個情況類似於交響樂團的指揮,或電影導演。

但落在小說創作中,作者會比之前兩者,更多一重痛苦——那就是作為指揮、導演的他,同時也擔任著演奏者、表演者等工作。統御全域性的結構能力和對於微如一個人物一出情節的刻畫能力,在一定程度上是兩種完全相悖的力量要求,前者講究把控全域性的理性,後者要求呈現細部的豐富性和感染力,是感性層面的要求。作曲家和畫家相比更類似一些。

那麼這裡的聚焦力是什麼?這是一個面對讀者閱讀觀感而生髮的詞語,讀者不是專業人士,不需要研究寫作技法,直觀的閱讀感受永遠擺在第一位,聚焦力就是一本小說,是否能從始至終抓住讀者視線的能力。而它取決於作家在寫作過程中如何反覆平衡理性的控制力和感性的具現力。所以即便是暢銷書作家,甚至尤其是暢銷書作家,需要建立自己一套絕對穩固的聚焦方式。

從這一點上,順便簡單普及一下嚴肅小說和暢想小說的區分方式:前者為主題服務,後者為故事服務,偉大的小說往往兩者兼具,但首先還是看作者創作的定位誰先誰後。

東野圭吾在陳安隅閱讀過的小說家中聚焦能力已可以算是一流,他的小說,單拎出來看,結構並不特別複雜,人物塑造也不特別深入,但這兩者卻經由他的調劑,產生了一種美妙的效果,使人感覺他故事的取徑比他實際的佈局要更精巧,感覺他人物的狀態比他實際刻畫的力度要更深刻。也就是說,兩者之間產生了一種和諧的激勵關係。而且,通常能貫徹始終。

可以說東野圭吾在這方面有一種魔力——以至於讀者很少能跳脫他的掌控,看到或想到他要你去看去想的事物之外。這就是為什麼,即便他的有些小說你看完之後會產生遺憾,但幾乎總能迅速看完。

陳安隅這裡舉另外兩個在傳統推理小說界更加有名也是其更加喜歡的作者的例子簡單對比一下。那便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和松本清張。

阿加莎是一位創造故事樣式的大師,她突破了古典偵探小說的諸多禁忌,陳安隅算是如此鍾愛她的小說甚至是不出名的那一部分,但即便是陳安隅這樣的推理愛好者,在閱讀的過程中仍不免感到,以現代讀者的閱讀方式,很可能會棄讀她相當一部分小說,尤其是兩大主打偵探系列外的作品。

阿加莎遵照一種英作家獨特的簡潔剋制的寫作傳統,仔細看她的行文,會發現很多美妙的地方,但的確容易造成一種閱讀上的壓抑感受,對不習慣小說閱讀的讀者來說,那是很難克服的障礙。

當然,如果你有足夠好的耐性和素養,讀完她的作品,會感受到一種格外的震驚——甚至伴生某種遲來的恐懼,起碼你很難猜到兇手,對嗎?我只讀完一本丹布朗,就能在第二本的前60頁猜到真兇,但猜克里斯蒂,你至少要有20本以上的閱讀量,才能跟這位俏皮的老作家玩一點猜謎遊戲。

陳安隅也深愛小說家松本清張,他在人物刻畫上是如此感情豐沛、筆力驚人。但除了他最有名的幾部作品,他的大多數小說在完成推理佈線的工作上都不甚潦草,有些甚至幾乎與推理無關。但他對底層人物,那些被冠以惡名的女性和那些奔波苦勞的男性的刻畫,卻會給你帶來極大的情感震撼。

與他們相比,東野圭吾的小說,即便是他最著名完成度也是最高的白夜行和嫌疑人,都很難達到像東方快車、無人生還,或者獸之道、砂器那樣一種奇絕與張力。

但他在聚焦力和平衡感上,的確要比兩位偉大的前輩完成的更好。你可能會說,那是因為他寫的東西相對簡單輕靈,的確是這樣沒錯,但一來他的簡單輕靈並不是簡陋取巧,二來,他在取捨上是做過很充分的考慮的——創作能力與野心平衡,這本身就是衡量一個作家高下的條件之一。

在這裡,陳安隅是不同意把嚴肅小說放在暢銷小說之上進行討論的,它們的確截然不同,但一定要說嚴肅小說家高於暢銷小說家,這是非常不公平的,就像你不能武斷的說伯格曼高於希區柯克一樣,當然,反之亦然。

實際上小說中的這種平衡感,這種取捨的精準度,絕大多數都來自於作家後天異常艱辛的苦練和學習——在這方面可稱天賦的作家並非沒有,只是罕見,比如奈保爾。你看他20歲時候就寫出了米格爾大街那樣的作品,如此簡短精巧,如此簡潔有力,卻還能暗示出小說以外一個更宏大的世界來。除了魔鬼般的天賦,我實在想不出更恰到的描述。

東野圭吾的魔力,卻是苦修而成。你去看他的放學後,雖然那部小說包含了他構思和表達的一些獨特性,也因此拿到了亂步獎,但距離他的巔峰作品,差距可謂千里。人物模糊,敘事不清,轉折突兀的毛病,甚至行文生澀纏夾都屢屢可見,這也是他得獎後沒能一飛沖天的重要原因之一。

這種情況經過十多年的努力,到了《惡意》、《秘密》他的修行才卓見成效,寫作能力至臻成熟,之後終於寫就了令他聲譽鵲起的《白夜行》。從《放學後》到《白夜行》他先後用了將近10多部形態各異小說(抱歉沒具體核實數字)來試探讀者的反應,修正自己的問題,學習前人之道。並且這種苦修並沒有磨滅他鮮明的風格和靈性,這是尤其值得尊敬的。

創作之艱難,是必須做出非如此不可的選擇,並讓那數量浩繁性情不定的讀者都能產生極為相似的共同感受。這也是陳安隅佩服他的地方。

所以很多人都說東野圭吾的水平不行,這點陳安隅是不認可的。而從影視化的角度考慮,東野圭吾的作品帶來的呈現效果也是極好的。

所以要陳安隅去選,他會選擇的推理電影劇本,也是從東野圭吾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