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每個人盤子裡本來就不多的食物,舀出這五勺之後就更是少得可憐。但大家都習以為常,表情平靜地逆來順受。最後一個輪到榮兵,他也學著大家的樣子,用木勺盛了不少的一勺,先放進老德克的盤子,再盛了稍微少一點的一勺,放進羅斯•特威爾的盤子裡。他蹲著往前又挪了一步,剛想再盛一勺,眼前忽然伸過來兩條粗壯的黑胳膊,鐵鉗子似的兩隻大手抓住盤子的邊沿就奪了過去……

“這是我們人類的飯,不是給猴子吃的!”榮兵抬起頭,看見厄格汶那張黑得發亮的臉上帶著蠻橫霸道又得意的神情,正擰起厚嘴唇子輕蔑地盯著自己。

一時不知該怎麼辦好,榮兵用求助的眼神先望向那位“白人的責任”,但老德克已經開始慢條斯理地吃粥了,看都不看他。再向四周看了一圈,見有的低頭吃粥,有的幸災樂禍,有的甚至帶著期待看熱鬧的熱切神情望向這邊。眼見無望,再繼續蹲在這兒尷尬也沒個毛用。榮兵兩手空空地站起來,默默地轉身退回東邊的牆角坐下來。默默地聽著大家呼嚕呼嚕吃粥的聲音,默默地垂下頭髮呆。

他這才想起了獄卒老爹的話,“那幫傢伙總會讓新來的餓上幾頓……”

那會是幾頓?晚飯總得讓我吃一點吧?古往今來再他媽黑暗的監獄也沒聽見過把人活活餓死的吧!?

飢餓疲乏情緒低落,榮兵昏昏沉沉地靠在牆角,呆呆地數著分分秒秒,等待著晚飯的來臨。

地下黑牢裡是分不清時間的,那些在這種地方呆久了的犯人們,能夠憑著獄卒換班或雜役送飯來推斷出大致的時間。但對於榮兵這樣的“新丁”來說,這地牢裡的時間是迷濛混亂的。直到另外兩個獄卒門多薩和卡布雷拉來換班,也沒有送晚飯的跡象。又熬了不知多久,當值班的兩個獄卒都漸漸不再嘀嘀咕咕地聊天了,當老德克都開始躺在他專用的厚棉墊子上假寐了,榮兵才終於死心。

他現在明白了,從犯人們閒聊時聽到的這個名叫“鯊堡”的監獄,原來每天只有一頓飯。

監獄裡為防意外,是不會讓外面牆壁上的油燈熄滅的。獄卒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過來給油燈添油。但兩排牢房只有過道最裡面堵頭的牆壁上有盞壁燈照明,隔得太遠,又不能直射,所以除了獄卒提著油燈走過來之外,地牢裡的光線總是那種有光無明的半黑暗狀態。在這種光線裡呆久了的犯人,都能清清楚楚地欣賞到蝨子的交培體位。而榮兵也就是仗著他是現代人,身體不缺維生素A之類的,如果換一個這時代沒坐過地牢的新人進來,九成九是夜盲症,跟瞎子差不多。

此刻的榮兵就在黑暗裡,躺在沒有鋪蓋的潮溼冰冷的大石塊砌成的地面上,煎熬地等著犯人們入睡。他的手痙攣似地捂在肚子上,那裡面還有被捏扁了的小半塊黑麵包。

從昨天晚上進了地牢到現在快三十個小時了吧?唯一的一餐飯,被此時正在對面墊子上悶雷一樣打著呼嚕的黑魔厄格汶搶走了。這小半塊黑麵包現在是榮兵存活的指望。否則以他現在虛弱的狀況,還不知能不能挺到明天的那頓飯。更不敢去想的是……明天那頓飯他就能吃到嘴裡嗎?

……終於,整個地牢裡漸漸安靜了下來,竊竊私語聲換成了此起彼伏各種款式的呼嚕聲,似乎所有人都入睡了。

榮兵又耐心地等了一會兒,心怦怦跳著!開始用極緩慢極輕微的動作悄悄把手伸進了衣服下襬,慢慢接近麵包,慢慢捏住它,慢慢取出來……又半寸半寸地向上輕輕挪移手臂,蜷縮起身體把頭使勁勾著向下去迎接……終於,麵包緩緩碰觸到了嘴唇。榮兵拼命壓抑住此刻身體和心靈對食物的強烈渴求,一小口一小口微不可聞地咬下面包。不敢咀嚼,只能等麵包在嘴裡軟化,再悄悄嚥下去。過程之慢,讓榮兵都分不清到底用了多少時間。

終於還是吃沒了……怎麼感覺更餓了呢?榮兵悄悄撥出一口長氣。然後稍稍放鬆身體,等待麵包在胃裡轉化成維持生命的熱量。

躺在這冰冷的地上,他忽然難過地想起了從前的日子……

媽媽每天除了工作,還要費勁巴拉不厭其煩地買菜、洗菜、切菜、炒菜、煮飯……親手烹製之後,又親手把色香味都還不錯的飯菜端到桌上。而自己呢?不情不願地被媽媽從電腦前喊到餐桌這裡坐下,瞟一眼,沒啥愛吃的。勉強吃幾口應付一下,就在媽媽失望的目光裡跑回自己的房間接著玩遊戲……

更過分的是那次,看到媽媽炒的西蘭花裡有一根不小心掉進去的頭髮,榮兵皺著眉頭“呯”地蹾下飯碗,轉身回自己房間用手機叫了肯德基外賣。雖說事後也向媽媽道歉了,但媽媽的情緒還是被自己那惡劣的態度影響了好幾天。

此刻,在鯊堡地下二層的黑牢裡,榮兵無聲地用手指死勁摳著地面上的石縫,他第一次這麼憎惡自己!媽媽好幾天的心情?人生一共才有多少個那樣歲月靜好的幾天?此時一遍遍在腦海裡回放著的,是爸爸曾經說過的那句話……

“孩子,該怎樣說你才會懂?或許從你任性地不懂得惜福之時起,幸福也就開始不珍惜你了。”

第二天的那頓飯在榮兵的期待和忐忑中終於到來了。渾身疼痛乏力的他在眾人冷漠的注視中,先是吃力地把“奶油桶”雙手拎到鐵柵欄門口放好,然後又排在最後一個,手顫腳軟地哆嗦著等待拿到他此刻無比需要的那份食物。

比昨天的伙食還好點,每人一塊約摸半磅重,摻了麥麩烤制的黑麵包和一小勺鹽浸鷹嘴豆。但最讓榮兵擔心的事還是如鬼影纏身。而且這次更過分!

黑魔厄格汶等榮兵拿到那份食物時,大模大樣地直接伸手拽盤子。榮兵不甘心,本能地捏著盤子沒撒手,黑魔勃然狂怒!他用力扯過盤子一腳踹倒榮兵,又衝上去猛踢了幾腳!然後坐回西牆根,罵罵咧咧地邊吃邊狠狠獰視著倒在對面牆角的榮兵。

厄格汶搖晃著大腦袋狠狠咬一口麵包,然後鼓脹發達的兩腮咬肌就盤虯錯節地在他的黑臉上猶如蛇群般地湧動。一邊咀嚼一邊還氣呼呼地瞪著榮兵含糊不清地咒罵著。瞧他氣成這樣,鐵定是榮兵搶了他的食物還把他給欺負了。

捂著被狠狠踹了一腳的右腹部,呆呆地看著灑了一地的水一動不動……榮兵在想,如果現在還能有力氣乾死這個黑魔鬼,麻痺的我寧可跟它同歸於盡算逑!

晚上呢?等黑魔睡著的時候呢?可悲的是,不用細想就知道了,還是沒機會。手裡沒有任何武器,以他現在的體能狀態,那個粗壯的野獸就算躺在那兒獰笑著任由榮兵掐他的脖子,榮兵都沒有足夠的力氣弄死他。

一種深深的絕望啊……又像條冰涼的黑蛇般絞住了榮兵的心!他多麼想念來到這個世界時和他相依為命的瘋狗刀……

鯊堡監獄地下二層4號黑牢裡,沒人知道榮兵的1712年4月4日之夜是怎樣度過的。當然了……胡愾爾?

沒力氣反抗沒力氣報仇甚至沒力氣憤怒,躺在冰涼潮溼的地上,榮兵此時居然有點想笑。已經控制不住思維漫遊的他,居然在琢磨一個很高大上的問題——人性。

“人類”這種玩意兒,每當處在某種極端的環境之中,是不是都會像內個“柯爾律啥”說的那樣——“毫無疑問,他將沉淪為魔鬼。他不只是表現出獸性。最野蠻的其實並不是野獸,人類更惡毒,人類更兇殘!”

一個規律是——在所有極端惡劣的環境之下,柔軟,善良,正直,總是會最先痛苦屈辱地死去。而兇狠,惡毒,奸狡卻總能生存下來,甚至活得滋潤又快活!

上帝有時挺不公平的,真的。他一邊創造和鼓吹著美德,一邊卻在傷害和埋葬著美德。

詹姆斯敦食人慘劇……約翰•富蘭克林幽冥恐懼號食人慘劇……內華達山中的“唐納之隊”食人慘劇……“木犀草號”海難倖存者食人慘劇……

噢,原來人類是可以把同類當做食物的啊?榮兵笑了……

的確,自己的身體還沒被那隻醜陋的黑魔吃掉。但自己賴以維繫生命的所有食物都被他大大方方地奪走了。黑魔不是正在用另一種方式啃食著自己嗎?

現在的榮兵差不多就像具屍體一樣,躺在黑牢裡骯髒潮溼冰冷的地面上,了無聲息。

第三天的牢飯也來了。

不過,這次任憑“阿爾比•厄格汶”如何咒罵,甚至還走過來踢了兩腳,榮兵依然動也不動地躺在牆角,沒再去倒那個滿溢著惡臭的“奶油桶”。

分發食物的時候,阿比爾直接理直氣壯地向老雜役多要了榮兵那份。可還沒等他把食物端回自己坐的地方享用,老德克就淡淡地說了句:“你這兩天吃得夠爽了,把這份還給他。”

沒想到這位吃習慣拿上癮了的蠢貨居然還梗著脖子回了一句:“為啥呀頭兒?你瞧,黃皮猴子躺在那兒根本就不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