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仁敏聽了李箐蘿的話依舊沒有表態,他的面上陰晴不定,神色裡暗暗藏著一股白子淵和李箐蘿二人都看不懂的憂傷情緒。

白子淵見狀,唯恐自己的阿父不答應,於是他也趕忙單膝跪地,將手放在胸前,開口幫腔道:“是啊,達達,您就留下箐......李娘子吧,她只是要跟著咱們回京城就好,然後她就自己回家了,不會給咱們添麻煩的。李娘子願意跟著咱們,那咱們商隊還白撿了個幫手替咱們幹活兒,多便宜的一件事!”

這時,一旁的李箐蘿聽了這話,卻是一時沒忍住,撲哧一聲輕輕地笑出了聲,心道也唯有白子淵會如此跳脫,就算是請求的話都講得帶著幾分俏皮。她也知曉白子淵是為了讓白老爺更容易接受些,所以才這樣講的,所以心下也充滿了感激。

另一邊,白仁敏望著面前這個小娘子期冀的眼神,裡頭雖然飽含著悲傷和惆悵,但是她骨子裡始終透露著一股不服輸的勁兒——即使是到了如今這般處境,她卻從未有過人在屋簷那種低三下四的態度,反倒是一幅不卑不亢的樣子。

雖然他稱呼面前的李箐蘿為李娘子,但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才十七八歲的少女。初為人婦便遭此劫難,沒了夫家又懷著個遺腹子;本來清麗的容顏被毀,她卻毫不在意,甚至從未想起要過問一般。白仁敏自問若是換了自己,恐怕早就去投了井——哪兒生得出這般勇氣去?

這李娘子不僅不想倚靠著旁人,還自告奮勇地請求一路跟著個滿是異族男人的商隊、打些雜活兒好賺些工錢回京中的孃家去。白仁敏心道,李娘子大抵是回京之後還要尋門路替夫家報仇的。

白仁敏透過李箐蘿倔強的神情,彷彿瞧見了自己的亡妻——初見時候的米娜,性子也是這般堅貞跟剛烈。

那時候的她,便如同眼前的小娘子一樣鮮活而果敢罷?

阿米塔娜離世的傷痛這麼多年來本一直埋藏在白仁敏的心底。

當年阿米塔娜臨終的訊息傳來,白仁敏聞訊後簡直肝腸寸裂,他一人騎著匹黃驃馬發瘋似的從京城趕往涼州和西戎的交境,一路快馬加鞭連騎了七日七夜,終於見到了自己妻子最後一面。

阿米塔娜在白仁敏的臂彎中囅然長逝(chan,囅然:面含笑容的樣子),當時他悲痛得差點兒連魂魄都丟了,甚至想直接追隨亡妻而去。

但是白仁敏顧念著他們二人的孩子——那時的白子淵還是個孩童,白仁敏擔心自己去後無人照拂他,於是只得硬生生地忍住了殉陪亡妻的衝動,從此將哀慟按下,裝作一副什麼都未曾發生過、波瀾不驚的模樣。

阿米塔娜離世後的多年來,白仁敏對外頭旁的女人再也瞧都未曾瞧過一眼。白氏的族人卻不幹了。

白仁敏正值壯年,又是白家商號的東家跟繼承人,怎可只有這麼一個嗣子?——並且他身上還流淌著西戎胡族的血脈。

所以多少年來白氏的族人一直操心著白仁敏的續絃之事,為他相看了不少大戶的閨秀,但是白仁敏卻一直不鬆口,對那些媒人或是推拒、或是直接打發了。

只是人都已故去了,自己再如此做,又有何用呢?——還不如當年自個兒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站出來......

此時,白仁敏暗暗嗟嘆道,心裡頭已充滿了對阿米塔娜無盡的哀思。

另一頭的白子淵本以為自己的阿父會不假思索地一口應下,然而眼前的白仁敏一直沒有表態,反而面色晦暗,不似往常那樣樂得助人。

白子淵的內心十分焦灼,一方面是擔心阿父會因為他自己的考量而不同意,那李箐蘿便真如雨中浮萍一般了,然而他自個兒私心裡也的確想再同李箐蘿多相處些時日;另一方面,他顧念著懷有身孕卻一直伏在地上的李箐蘿,阿父一直不叫起,白子淵擔心寒涼的地磚虧損了李箐蘿的身子。

於是,正當他上前想要再次開口替李箐蘿幫腔之時,一直在門邊守著的烏帕竟然上前來,攔下了白子淵的肩膀,並朝著他搖了搖頭,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比在唇上暗示白子淵不要出聲。

原來,另外兩人不明白的白仁敏眼中的情緒,作為從阿米塔娜生產之後就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的烏帕卻是將自家老爺的深情盡收眼底。

烏帕看出了白老爺正沉浸在追念亡妻的傷痛中,所以這才冒著冒犯主上的風險,上前來阻止自家的小少爺開口。

另一旁,李箐蘿本以為自己先前的話不足以打動白老爺,所以正在快速地思考著接下來如何遊說,她瞧見烏帕這邊對著白子淵的示意,雖然不太明白,但是她卻也瞭解了現下自己最好也不要開口。

又過了大約半柱香的時間,白老爺這才像是回過了神一般抬起頭,只見他的雙目噙滿了淚水。

白子淵從未見過自己的阿父這般面貌,畢竟白仁敏在阿米塔娜逝世之後,就再也未曾流過一滴眼淚。

平日裡白仁敏作為白家商號的大東家、西戎商隊薩寶,統領著這麼多人自然是需要些鐵腕的。所以他雖待人謙和、樂善好施,但真的遇到事兒來,絕對是錚錚鐵骨、做出的決定也不容任何人置喙。

那一副乾綱獨斷的鐵漢形象,任憑誰也想不到他會有如此多情又柔情的一面。

白子淵有些慌張地低下頭去,不敢同白仁敏對視,心裡也打起了鼓——自己的阿父這是怎麼了?不過是箐蘿姑娘的一點請求,他何至於這般悲痛的模樣!

李箐蘿倒是一直低著頭,乖巧地伏在地上,所以也未曾瞧見白老爺的異樣。

然而此刻只有烏帕心裡明白其中的緣由。

只見白仁敏取出一方手巾來輕輕在眼角的溼潤處沾了沾,然後對著面前的李箐蘿開口道:“李娘子快快請起。方才老夫並非不識禮數、有意怠慢,只是恍惚間憶起位故人,這才一時忘了形。請李娘子切莫見怪。”

白仁敏的話音剛落,白子淵便一個箭步上前將李箐蘿扶了起來,後者因在冰涼的地上跪的有些久了,所以膝下有些打顫。

白子淵聽了自個兒老子的話更是心底冒出一股邪火,他暗自冷笑,心道自己真是有個好阿父,在他阿帕生前對她是那樣的冷酷無情,如今倒是在外人面前公然憶起什麼“舊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