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態炎涼中,越發感到這世上的事情根本就沒有好壞。以為是好事的,說不定反而成了災禍;原本是壞事的,說不定峰迴路轉又得了圓滿。

眼下市場的這一番洗牌,先前的關係、經驗似乎都要被推翻了。我不想再看見許多人,我害怕他們會給我帶來像完局長這樣“出其不意”的驚喜,我害怕發現那些曾經與我笑臉相對,讓我敬重、喜愛的人,其實都還有著面目猙獰、滿身膿瘡的另一面。

我害怕我的世界會支離破碎,我害怕我的世界變得汙濁,我害怕我的世界裡甚至不再有我。但是我無法改變任何已經發生的現實,我也無法阻止任何人去做那些可怕的事情。

所以我只能控制自己的眼睛不再去看;控制自己的耳朵不再去聽;控制自己不要懷疑世界的真摯,不要因此迷失自己的善良和初心。

我坐在竹苑門口的臺階上,看著路上人來人往,路上的人也頗為好奇地看看我,只是一旦與我目光接觸,他們便會看向別處去,或是做些其他的什麼,假裝自己其實沒有在看我。

其實我並不在意大家看我,我只是真的很喜歡我的小茶樓,雖然沒有什麼客人了,但我還是希望竹苑依每天敞開大門呼吸呼吸街道上的煙火氣,我還是願意陪著它,在這裡等著有人來向我討杯茶,吃些點心。

我會告訴他我剛進得春茶特別香,或許是因為這個冬天雨水富足,茶葉的葉片特別飽滿。只不過最近來光顧的人少,我把茶葉都放在冷凍箱裡了,要緩一緩才能沏,不過不用擔心,凍過的茶口感更柔和……

想著想著,眼淚再次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竹苑三年,從未像現在這般冷清過。

一個人影坐在了我身邊。

“精衛哥哥……”我嗚咽著低聲叫了他一聲,雙手抱住了膝蓋。

“小妖精,你總說別人單純,其實最單純的是你啊。”精衛鼓舞性的握了握我的肩頭。

“你憑著一腔熱忱經營你的茶樓,你用人性之初的善意對待大家,大家也因你的善意信任你。你總說你要保護雪兒單純到透明的心靈,其實你的心靈,何嘗不也是在被保護著?你看看如今滿城風雨,多少高階餐飲會所都被貼了封條,而你這裡卻絲毫沒有沾染任何汙濁。你覺得這是為什麼?”

“因為我傻乎乎,不懂這些事唄。現在想想,我在這做畫展,這麼敏感的事情換了誰都會多想幾道,只有我,因為喜歡就做了……”

“對啊,因為你傻,所以你在不知不覺中保護了大家心底的那片淨土。於是大家也心照不宣的把竹苑保護起來,讓這裡遠離陰謀算計、貪汙腐敗。”

“精衛哥哥,我現在特別害怕看新聞,大家平時都是很好的人,為什麼一頁之間就面目全非了?”

“他們還是他們,每個人都不只有一面。他們沒有騙你,也沒有偽裝,只是沒有向你展示他們的全部。”

“現在流行在大門口待客嗎?”抬起頭,看到王哲老師的笑臉。

我不好意思地笑著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土,邀請王老師和精衛一起進去。

“我給樓裡放大假了,自開業以來,大家都沒踏實休息過。”我一面忙乎著開燈、燒水,一面解釋。

“就剩你自己了?”王哲老師頗為驚訝地問。

“就剩我自己了。”我點點頭,悵然若失之感湧上心頭。

王哲老師的眉毛舒展了一下,說:“唐晚晚,我虛長你幾歲,見得事比你多些,尤其在我們這個圈子裡,走邪心的人太多了。去年我要辦展覽,幾乎所有接觸的人都慫恿我搞場拍賣,什麼是拍賣?就是洗錢!無論一件作品能賣多少錢,歸根結底都只是身為他人工具的價值,並不是藝術本身的價值。我不想藝術這樣墮落,才久久無法落地展覽。只有你,莫名其妙的跟我說讓我在你這裡辦畫展,還什麼都聽我的,我坐在這裡等了你一下午,你什麼要求都沒提,又過了一星期,你也沒私下聯絡我,像其他人那樣試圖‘用藝術做點事’。我當時想,這丫頭不是太傻,就是城府太深。”

“但最終,您還是願意相信她只是傻。”精衛填海插了一句。

“對,或者說,是我真心希望她就是傻。”王哲老師說,“當然,她也沒有辜負我的厚望。”

“我還一直以為自己挺聰明的,沒想到在你們眼裡居然是個傻子……”我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心態去接受他們的這番評價。”

“你這叫大智若愚。”精衛填海說。

“唐老闆,您要是方便的話,讓我們書畫協會在這裡做個交流基地吧!我們這些人都很隨性,也不用照顧。就讓我們來寫寫畫畫、聊聊天、喝喝茶就行了!”

“我怎麼覺得我這一直就是協會的基地啊!看來之前還是我自以為是了?”我笑著說。

我心裡自然知道,王老師是想幫我。做餐飲最怕的就是沒有人氣,只要能一直人來人往的,就總有希望。

藝術家群體在社會中常常是被人另眼相看的,無論做出對一般人來說多麼突兀的事情,都可以因為一句“他是個藝術家嘛”變得合情合理。於是不少藝術家專門把逆勢而行當作自己的行為準則,懷著一種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決心,彰顯自己身為社會的反思者、文明的推動者所應表現出的特立獨行、超然物外。

具體的表現就是:竹苑越是受到質疑,越是被人避而遠之,他們越是要大張旗鼓、熱熱鬧鬧的讓這裡風生水起、人聲鼎沸。

藝術家群體的光臨完全改變了竹苑的氣氛,以前竹苑是個伺候老爺們的小丫頭,每日小心翼翼,唯恐有什麼不周到。現在這些異想天開,隨心所欲的藝術家完全不用人伺候,甚至牴觸被人伺候。他們頗有興致地自己配茶、煮水,甚至會自己找廚房開火做飯,還會自己跑到後院去逗貓。而且常常有藝術家半夜睡不著覺,凌晨三四點鐘跑到竹苑來。或者凌晨三四點鐘才從竹苑離開。

竹苑也沒有了傳統意義上的打烊時間,後來我乾脆直接把大門鑰匙藏在了一塊石板下,第一個來的,無論多早,就自己開門進來,最後一個走的人,無論多晚,把門鎖好,把鑰匙重新放回石板底下。

竹苑不再只對充值會員開放,但為了保證整體的藝術氛圍和消費人群的素質,改為收取一個價格不高但足以讓對茶、對藝術毫無興趣之人嗤之以鼻的進門費。雖然大多數的散客消費者因此對竹苑更加排斥,街頭巷尾關於竹苑的傳聞也越發懸乎。但若是遇到對的人,只要是在門口張望樓內書滿牆的書畫,都會眼睛亮起來,若是還能聽見藝術家們高談闊論、或是在舉辦小型的研討會,甚至是現場作畫,就更令人慾罷不能了。

於是那些嚮往詩情畫意的文藝青年、渴望脫俗情趣的小情侶、想要彰顯品味的中年人,都會像參觀美術館一樣欣然支付門票,並以在此結識一些藝術家為榮。

藝術家們不會拒絕結識這些願意花錢進來的人,倒不是因為人家花錢了,而是這些人必然是對藝術有興趣、願意欣賞藝術、甚至崇拜藝術的人。這樣的人自然也是性情中人,有經濟實力的,聊著聊著可能就一激動買幅作品;沒有經濟實力的,倒也能有些談天論道的風骨。

就這麼說吧,個把月的功夫,竹苑裡竟然先後舉行了兩場拜師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