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你好像很寵你的寶貝兒子啊,連基本的道德廉恥都不懂了?”難聽的聲音穿過我和父親進入到人群裡。

“是啊,他好歹還是個會計呢,怎麼連孩子都教不好。”“嘖嘖,這就是現在的高知識分子呢。”一句又一句的話語像凌冽的寒風打在父親下班後疲憊的身體上。

“我還差一點工作,先回去忙了。”父親丟下這句話以後便朝家裡走去,走了幾步之後停了下來又往反方向走去。老婦人似乎也沒想到父親的果斷,就這樣放他走了,我呢?我自然是瞭解他不會喜歡這樣尷尬的境地的。

我不知道是一開始就在的還是剛剛來的,他就這樣來了。

一道健壯的黑色身影來到我的身前,我看到這是老怪人。

“你說是他偷的?那你告訴我,為什麼這個小孩子堪堪能伸手夠到櫃檯頂部的同時不拿最前面的?要知道,你櫃檯上最前面的麵包可是一個沒少呢?”我很懷念吃完麵以後碗底的湯料,是面的精華所在,暖得能夠讓人開心一整天,就和此時的聲音一樣。

“這,這。”老婦人支支吾吾的,像是被推了一把一樣,嘴巴里本來沒剩幾顆的牙齒在此時顯得十分滑稽。

“是啊是啊,這老婆子老眼昏花的,這肯定是錯怪人家好孩子了。”

“我們走吧。”老怪人伸出溫暖的大手,我第一次如此喜歡這些繭子,我的一切都被這些粗糙緊緊包裹著。

“慢著!你這樣說也不對啊,這麵包就是從他褲子裡拿出來的,又不是我放進去的,這是鐵證你怎麼抵賴,是要賴我老婆子不成?”她眼睛眯得像是月亮一樣彎,縫裡精明的光芒打量著老怪人的胸口,讓人感覺毛骨悚然。

“是啊是啊,這麵包是從這小偷身上掉下來的,老奶奶是為民除害呢,誰知道今天放走以後誰家會不會掉點啥啊。”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那個地主的種!你心裡跟他一樣壞,就盤算著怎麼從我們身上榨油水呢!我老太婆今天就把你這地主兒子和這小偷一同送去給省裡說說,讓人家青天大老爺給咱小老百姓做主!”老婦人窮追不捨丟擲一顆又一顆炮彈。

“是啊是啊,他就是那個地主兒子,大家都不知道被他壓迫成啥樣了,我們就該打地主才對!”

“打地主!打地主!”人群間此起彼伏地響著慷慨激昂的口號。

老怪人像是被閃電打中一樣輕輕顫抖著,我感覺他牽我的手不再那麼有力。他抬起頭來緩緩看了下週圍的人,眼神中並沒有困惑和不解,而是充滿了鬥志的眼神,他用力捏了捏我的手,用僅我能聽到的聲音告訴我說沒事的他能保護我。

“打地主!打地主!”

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老怪人抽出胸口彆著的鋼筆,放在手裡看了看又摸了摸以後遞給了老婦人。

“喲!你這地主兒子還以為自己是領導呢用這麼好的鋼筆,怎麼?這會兒知道認錯了?你以為我們老百姓跟你們地主一樣見錢眼開呢?”老婦人不慌不忙地拉過旁邊的小椅子坐了下來,熟練地從褲子裡拿出不知道受潮了多久的瓜子津津有味地嗑了起來。

“一支鋼筆換一個麵包和這孩子的名聲,夠了吧?”老怪人壓低著聲音對老婦人說道,我從手裡傳過來的力道感覺到這句話隱藏的悲傷和憤怒。

“哎呀哎呀!我老婆子真是糊塗,這孩子中午買的麵包我都給忘記了!真是的真是的!”老婦人突然拍起來了大腿,彈簧似地跳起來。“各位父老鄉親謝謝你們嘞,是我老婆子糊塗了!”我能清楚地看見還掛在她薄薄嘴唇上的瓜子殼。

“哎呀你這不是冤枉好人麼!”人們眼見沒趣,便又回到了行屍走肉的狀態讓出我們仨人的空間來。

老怪人沒說什麼,撿起來地上的麵包,牽著我就往外走,後頭傳來老婦人的聲音“嘖嘖多好的派克呀!給那小子真是可惜了,賣到省裡又是一個好價錢哩!”

是老怪人先說話的。“你跟我認識的人不一樣。”

“嗯?”我頭腦像剛刮過龍捲風一樣還不能正常處理聲音。

“我的人際關係就像是一個罐頭工廠,每一個人送進來都會被我的腦子壓成一個又一個的罐頭,再丟進去那些貼好了標籤的竹筐裡去。”老怪人鬆開我的手,蹲下來看著我問我:“是你拿的嗎?”

我突然哭了起來,剛剛過去的幾個小時裡從來沒有人問我這一句簡單的疑問句,我年幼的自尊在殘酷的社會油鍋裡來回翻滾,是老怪人用鋼筆把我挑了出來。

老怪人彎了彎嘴角,我才發現他能夠微笑,而且跟三月的太陽一樣照進我的心裡。他伸出手擦了擦我的眼淚,說知道不是我拿的。

“你在我家院子裡的時候就可以拿那支鋼筆了,可是你沒有不是麼?你沒有帶走的喜愛在今天以另外一種形式保護了你,不哭了好嗎?”老怪人一字一句地說道。

“嗯!”我用力地點了點頭吸了吸氣收回闖出來的眼淚。

“你不是罐頭。你身上有著我難以言說的精神,這會成為你未來仰仗的力量的,在這樣沒人相信你的情況下,你也要相信你自己走下去知道嗎?不管會不會讓自己受傷,也要認真地相信你自己。”老怪人說完便站了起來,擺了擺手示意我回去。

羚羊是死了,陽光照射下的血肉滋潤了谷底的植物,他們長得又粗又壯,總會有一天來到熠熠生輝的彼岸。

我在那一天確定地摸到了人生光明的表面,我的心單純堅韌,建立起獨立於這個世界體系的行動規則,得益於以那支鋼筆為支撐的純粹和偏激,我必須不停地在世界上奔跑,不然的話,我怎麼把這股力量傳達到更多晦澀灰暗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