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依舊是十分簡單的佈置,一個書櫃上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從關於戰爭的到前天巷尾剛買的雜誌,五層的書櫃看得出不是什麼精製品,上面還斜掛著幾根歪歪扭扭的釘子,像是黃昏失戀的戀人一樣垂頭喪氣地掛在幾個關節處,書卻是整整齊齊地進去了,散發著跟秋天不知名的山中的桂花一樣誘人的香味。而後是一個大大的書桌,普遍的長方形的結構,上面散落著幾本開啟著的書籍,老怪人從褲兜裡小心翼翼地取出鋼筆鄭重其事地使他安眠於書籍的中央,而後自己拉出一把大大的躺椅自顧自地坐了下來,兩手合十輕輕搭在膝蓋上,若有所思。我也不客氣地從門後取出兩把小小的摺疊椅,開啟邀請玲爾一同坐下,我們像是在鳥窩裡的雛鷹一樣望著眼前的男人,蒼白的臉龐上刻滿了溝壑彷彿下一秒就會流血一般的凌厲,眼神望著我們卻是出奇的溫柔,像是看著天鵝的姑娘,想用手觸碰同自己一樣的美卻始終保持著作為物件的距離一樣,他最終還是沒說什麼。

“老怪物,你門口那個向日葵要死了吧?要不要去山上給你拿一把來?”我主動開啟話匣子,兩隻手滿不在意地背在腦後,手心上全是汗,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答應我的請求,如果答應了的話那就意味著下次還可以來,那玲爾也可以再跟著一起來了。

“你對於生死怎樣理解的?”像是流沙一樣握不住的聲音劃過耳旁。

“哈?就是不會呼吸了唄,能怎麼樣?”年僅十一二的我哪裡親眼見過什麼死亡,不就是一種長眠嗎?玲爾踢了踢我,我扭頭看她,她搖了搖頭,像是責怪我不夠認真似的。

“額,對於我來說,應該就是再也見不到討厭的人,或者說再也沒有什麼煩心事了吧!”我對我的回答似乎很滿意,於是像感恩節的火雞一樣既自豪又蠢笨地看向屋子的主人。

“如果我要死,我一定要死於一場火災裡,我要看熊熊的火舌貪婪地爬進我的身體,我要千百隻烏鴉從我體內破體而出,我要在死之前聽他們嘶啞的聲音割裂我的皮肉,帶給我永恆的寒意。”老怪人平靜地說出他對於死亡的理解——一種永恆的慰藉。

“你們想知道門口照片的秘密嗎?”我來的次數雖然不多,可我也一次都沒聽老怪人主動提起過那張老式的黑白照片。

“那張照片是我和我的父親。”老怪人自顧自地說到,濃厚的酒氣似乎隨著話語的增多慢慢消散了一些,可我仍能聞出他跟馬戲團小丑一樣搖搖晃晃的味道。他說照片裡的小男孩是自己,自己是地主的兒子,他的父親是這座院子的主人,他從小接受著自己是長工兒子的概念,因為父親的保護,他被送往北邊寒冷的國家進行學習,父親說現在的時代容不下他了,在被拋棄之前要給自己的兒子做最後一點貢獻。

拍這張照片的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地主的兒子,他以為自己是被這座偌大的院子拋棄了,因為拍完以後他就被送往了未知的國度。

“這裡的酒沒有那個地方的那麼濃厚呢哈哈,需要稍微淡一點才能喝下口。”我很欣慰老怪人認識杯子這個物件,他拿起桌上的酒杯咕嚕灌了下去,我則看著他手在輕微地發抖。

“父親要我做一個有貢獻的好人。”老怪人說他學的是土木設計,我問他土木設計具體指的是什麼,因為這四個字對於我而言像鐮刀錘子一樣陌生。他笑了笑摸摸我的頭,說就是幫助周圍的人蓋房子。

“那我家那片的樓都是你蓋的嗎!”我興奮地問道。眼裡像是看超級英雄一樣看著老怪人,要知道,鳥兒想蓋房子都要花很久很久,我觀察過我家屋簷下的鴿子蓋了很久才有了一個小小的窩,但是爸爸一小時就給他們搬走了,人類的家只會更難才對吧。

老怪人苦澀地搖了搖頭,像是沒有青草的山羊一樣垂頭喪氣。“我學成歸來以後,家裡的人都搬走了,周圍的人說他們搬去了很遠的地方,留給了我這座房子,一棵楓樹,還有一張背面寫著我身世的照片。”老怪人嚥了下口水。

“但是向日葵是我自己帶來的,我也積極地想幫周圍的人蓋房子。”老怪人像小孩子一樣抓著頭髮埋著頭說道。

“他們說我是地主的兒子,只會給他們蓋差的房子,等風一吹雨一淋便垮了,然後收取他們第二次的費用,可我沒有!我是用我手裡的鐮刀和錘子站在他們中間實打實地蓋出了這個縣城的房子!”老怪人激動得唾沫橫飛,手指劇烈地顫動著。

“你不是說不是你造的嗎?”我不解地問著他。

“啊?我,我不知道。”他像是一個掉進酒缸裡爬出來的小孩子一樣不知所措地直搓著雙手。後來我問了學校最年輕的老師,老師說全部都是老怪人蓋的,人們還給了他一筆錢存在銀行,所以每個月初老怪人都能從信封裡拿到嶄新的紙幣,只是老一輩的人不肯承認是地主兒子蓋的房,還揚言要是老怪人敢這麼宣傳自己的話便告到省裡去,讓領導知道他是地主的兒子。

“我是地主的兒子,可我也是長工的兒子啊!”老怪人看著窗外暗沉下去的光芒,擺擺手示意出去,就這樣我跟玲爾度過了一個莫名其妙的下午,我在鐵門外面也能隱隱聽見他啜泣的聲音,跟我印象裡的他完全不一樣,準確是後來印象裡的他。

“還好火災的時候你不在不是麼?”玲爾像是河水擁抱小魚一樣輕輕環繞著我,我默然的神情讓她有點難過,水泥地上凹凸不平的痕跡都是燒焦的氣味,我不知道是否會有我父母最後的痕跡。

我是一個十分懂得享受的人,但我想大多數動物都會享受,畢竟倉鼠都知道鼓起臉頰放下更多世界裡的美好。那天我中午買的麵包沒來得及吃,因為一直在想著前不久老怪人的古怪發言,玲爾也沒跟我計較什麼,他說老怪物是有自己故事的人,我們應該尊重每一個人,我跟他的孤獨像是裝滿氣的氣球,我想一定都是打滿了補丁了的,不然怎麼會飛上天了都沒人發現我們呢,是因為我們太醜了的緣故吧。但是我更樂意接受另一個說法,我的孤獨應該是山裡長著獠牙的野豬一樣豐腴且橫衝直撞,就算是碰見了老虎也要玩命似地衝過去。

放學後我忙著回家洗澡,卻在老怪人家對面的小商店裡停下了腳步,這裡除了酒還有各種各樣的小吃,我打算挑選一樣以作為我洗完澡出來的獎勵。看來看去以後發現都沒什麼好吃的,我像是五星級大廚一樣對小店裡的各種各樣的東西打著評分,最後走到門口,看著那個櫃檯上的麵包,得意洋洋地捏了捏我褲子裡的麵包,我當然知道什麼是最好吃的,就躺在我的褲兜裡,我想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絕不會像個小孩子一樣得意地捏它,儘管我是一個小孩子。

一雙跟冬天樹木一樣枯瘦的手抓住我右手的手腕,像毒蛇一樣冰冷又難纏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我不知道是從哪裡躥出來的一個跟我差不多高的老婦人,眼窩凹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一樣的駭人,花白的頭髮草草地束在腦後,直不起來的腰部卻能發出我無法掙脫的力量。

“幹嘛!”

“你偷了我家東西!”我是無法忍受這種像是把玻璃珠子踩在水泥地上滑行出的聲音的,可現在我沒有能掙脫的力氣。

“那你說證據呢?”我臉一定是漲紅的,因為我看見這些茶餘飯後的本來像死屍一樣遊蕩在巷中的人都緩緩聚了過來。

“這就是證據!”老婦人突然發力拉出我在褲兜裡的右手,“啪!”的一聲麵包像個早產兒一樣無力地摔在了地上,她鬆開我帶著血痕的手腕指著地上的麵包,說這不是證據又是什麼呢?

我的心像是跳崖的羚羊知道差了一截一樣慢慢墜落到谷底,我還未成熟的處事邏輯本能地告訴我我已經陷入了一場死局。周圍的人也開始對我指指點點,我像歷史書上割須斷袍的曹操一定也跟我一樣的狼狽,雖然我只是掉了一個幾塊錢的麵包。

突然,谷底長出了跳床!我的羚羊沒有死,他乘著跳床又快速地上升!我看到了下班回家的父親,是的,我的父親很忙經常加班,我時常抱怨他從來都不陪伴我一回家要麼就大搖大擺地開啟報紙要麼就吃了飯看電視,可現在不一樣!他是唯一能拯救我的了,我激動得眼淚都快落下來了。

父親看著人群就要走過去了,我的羚羊又好像要掉下去了。

“父親!”我必須抓住這根繩索往上爬。

我的父親轉過頭來,看向了這邊,像是上行刑臺的死囚犯一樣提著公文包走了過來,聽完了事情始末之後,我始終沒想到我的父親會這樣做。

他不急不慢地從錢包裡抽出一張陳舊的十塊錢,這張風塵僕僕的紙張讓人感覺十分陌生,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自上而下地看著我道:“兒子你知道嗎?人們不會在乎你對你錯的,那個老人只是守在那裡等著你上鉤,然後你上鉤了,僅此而已,你越是掙脫整個嘴巴也是要給這些人扯下來,十塊錢能解決的事情不要這樣意氣用事。”我的羚羊學到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他同懸崖對面差的不僅是高度,更重要的是距離,可惜,他摔死了,骨頭混著血沫在崖底的石頭上四處橫飛。

沒有人會意氣用事,理性也永遠比不過自尊,我們都是被薄薄一層皮囊包裹著的人,丟掉自尊以後,同那水裡遊的、天上飛的、地上爬的又有什麼區別!

我像獅子一樣奪過十塊錢,在父親驚訝的眼神裡撕成了一塊塊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