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輓歌

在付臨星對門的房間裡，付蘭同樣沉浸在翻湧的思緒中。</br>明知一切已成定局，他卻越發迷茫起來。</br>耳機裡傳來熟悉的音樂，列表中隨機到了一首很久沒聽過的歌。</br>……</br>“這是什麼歌？”</br>許多年前的某個午後，坐在畫架前的何月探出頭來，晃著雙腳問他。</br>“《Elegia》”</br>“聽起來有些……可怕？”</br>付蘭意外地看向她：“竟然是這種感覺嗎？”</br>“不知道，可能是這種……迷幻電子曲風導致的？”</br>何月把筆放到調色盤上，仔細聆聽那樂聲：“這歌讓我想起很小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醒了過來，望到窗外的那個畫面。</br>“那時我還住在鄉下的小土屋裡，視窗對著屋後，幾乎是被田地和樹影填滿了，就像很多緩慢蠕動的巨獸……</br>“對小孩子來說，那時候很多東西都很巨大。”</br>付蘭想象了一下那副景象，卻並沒有感覺到恐懼。</br>事實上他也有過類似的失眠經歷，但他只覺得那樣的深夜很安靜，他喜歡那種安靜。</br>“對小孩子而言確實有點可怕。”他說。</br>何月卻搖搖頭：“當時我並不害怕。是現在回憶起那個場景，讓我有些害怕。</br>“我不知道怎麼描述這種感覺……就像我正飄在一片虛無中，黑暗裡只有當時的小屋和小時候的我，還有窗外的影子和星星。</br>“而我就遠遠地望著那個小女孩，感覺自己時有時無。整個宇宙像一臺老電視，隨時就會啪地一下關閉。”</br>付蘭在腦中勾勒出她描繪的模糊畫面，忽然被一陣恐懼隱隱擊中了。但很快他又發現那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莫名的孤獨。</br>“那時候我可能只有四歲，或者三歲？總之是一段很模糊的記憶……再往前的事都記不清了，只能存在於父母的描述裡。那應該就是我真正擁有的最早的記憶。”</br>何月眨了眨眼，目光再度恢復了清澈。</br>“你呢？你聽這首歌是什麼感覺？”</br>“……大概是悲哀吧。這本來就是一首輓歌。”付蘭出神地說，“或許也不全是悲哀。</br>“有時候聽一首歌，我就會想起曾經聽這首歌時的一些過往。當時在做的事，空氣中瀰漫的乾燥氣息，遠方山上燒荒地時飄來的草灰，還有坐在單車後座上低頭盯著旋轉的車輪……”</br>還有血，像升格鏡頭一樣漫天灑落的血。</br>來回奔忙的人們。</br>葬禮。</br>破碎鏡面中那個凝固的微笑，來不及抓住的手……</br>待他回過神來，卻看見何月低著頭，架在左臂上的調色盤被淚水暈染出流淌的色彩。</br>“怎麼了？”付蘭有些惶恐地試探道。</br>何月擦掉眼淚，忽然想起自己手上還沾了顏料，對著一旁的鏡子自惱地笑了一下。</br>她接過付蘭遞上的溼紙巾：“沒什麼。就是想到你有很多過去，我都沒機會參與，也沒法親身體會到那些感受了。我們要是早點相遇該多好……”</br>付蘭一時語塞，想了想安慰道：“沒事，你的過去我也不在其中啊。”</br>“你……”何月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還真是不會說話！”</br>……</br>直到臨近結尾處電吉他的段落響起，付蘭才敲了兩下耳機，跳到下一首歌。但沒放幾秒，他又摘下耳機，放到桌面上無意識地用它打著轉。</br>總是這樣，有些歌一聽到就會回想起與它相關的一切，也不管會不會不合時宜。</br>他看了眼時間，該睡覺了，熬夜對心臟不好。</br>這一晚他似乎做了很多個夢，醒來時又全都忘了，只覺得像沒睡過覺一樣累。</br>付蘭在床邊坐了幾分鐘，搖搖頭開啟衣櫃，看著前一晚就挑好的衣服。</br>“如果哪一天你不愛我了，我一定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去和你辦離婚。”曾經的何月就站在這衣櫃前，舉著裙子轉圈，“悔死你。”</br>付蘭摸著西裝的領子，自嘲地笑了笑。</br>你不是最討厭這種無聊的儀式感嗎？他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問。想想待會兒穿出去碰上付臨星的畫面，多尷尬。</br>他撥開那套何月送的高檔西裝，隨意搭了一身和平時差不多的衣服，走出臥室。</br>開啟門，付臨星也正好起來，他就把衛生間先讓給了兒子，自己擠了牙膏走向廚房。</br>“起這麼早？”付臨星含著牙膏模糊不清地問他，“民政局沒這麼早開門吧。”</br>付蘭好好地刷完牙，才回道：“送你上學。”</br>“搞笑，我都多大了。這過去又沒多遠。”</br>但付蘭還是收拾好證件袋，把客廳那已經裝滿的垃圾打包，和付臨星一起出門了。兩人在小區門口的早餐攤買了早餐，各自沉默地吃著。</br>吃到一半，付蘭還是忍不住抬頭說：“小付，你放心，不管怎樣，今天之後我們也還是……”</br>“哎哎！別，啊，別說這些。”付臨星急忙打斷，“隨意點就好了。你再說這個，是想讓我又想不通繼續煩你是不？”</br>那的確挺讓人頭大的。付蘭不確定地看著他：“意思是你現在想通了？”</br>付臨星大口喝完豆漿，把嘴一抹：“我懶得想了。”說完把包一背向校車停靠點走去。</br>老父親默默吃完早餐，坐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不知為何總覺得哪裡不對勁。</br>時間還夠，他站起來想了想，轉身走回家，不顧清潔工奇怪的眼神，在樓下垃圾桶裡翻找起來。</br>他找到了印象中的那袋垃圾，要不是剛好用了半透明的藍袋子，可能就錯過了。</br>開啟垃圾袋，付蘭對著那個包在小塑膠袋裡的東西皺起了眉。它看上去像一塊切下來的蘆薈，並且被擠壓過，估計是為了取裡面的汁水。</br>付蘭清楚記得自己從來沒往客廳垃圾桶扔過這種東西，只可能是付臨星這小子在昨天弄的。</br>他掏了張紙巾把那袋子從垃圾裡捏出來，小心避開髒水解開袋子，觀察了一陣，這下徹底確認了它是什麼。</br>“這個呢叫作滴水觀音，葉子和芋頭葉差不多，像一把大傘。</br>“但千萬別拿它來擋雨，因為你折斷它的時候，莖裡流出的水是有毒的，碰一點手都會紅腫發癢。”付臨星上幼兒園的時候，付蘭就曾對著科普書給他講過，“記住，千萬別碰啊。”</br>“嗯！知道了！”</br>十年後的付蘭站在垃圾桶邊，看著手裡的滴水觀音，再一次感受到了命運的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