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回來,範少山畢竟就是範少山啊。這些年,他有句口頭語常掛在嘴邊,那就是“這都不是事兒”。這時的範少山衝著絕壁大喊一聲:“你以為範少山怕你呀?千難萬險也休想擋住俺範少山回家的路!俺就從你身上跨過去了!俺就從你身上飛過去了!你能把俺咋樣?啊?!”吼完,範少山就趴下了——範少山趴在了蛇皮袋上,推著蛇皮袋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往上攀。蛇皮袋有點粗糙,能防滑,雖然爬得慢,但安全了。爬著爬著,範少山就想到了自己個剛才吹的牛皮,笑了:“俺就是這樣飛的。”

一點點爬著,範少山的後背就冒了熱氣——連嚇帶累,洗了熱水澡。好一番折騰,少山總算熬過了“鬼難登”。到了山頂,一馬平川,兩棵高大的銀杏樹映入眼簾——那就是村口了。範少山一屁股坐在蛇皮袋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看著山腳下那蜿蜒的長城像裹了白色綢緞,落了雪的石頭像吃草的羊群、鹿群,有個老頭戴著草帽,扛著獵槍,是放牧的爺爺吧!遠處大片的古樹都戴上了銀色帽子……範少山看得沉醉,心想,還是老家白羊峪美呀,沒有一處不是景兒。範少山一時想不出讚美的詞兒,脫口而出:“俺操!真好看!”

範少山一時興起,站起身衝著山谷吼了一聲:“白羊峪——俺範少山來啦——”那聲音在山谷迴盪了幾回。這會兒,範少山高興得像個孩子。

那兩棵銀杏樹,一棵雄樹,一棵雌樹。這樹那個高啊,一眼望不到樹梢。小時候,範少山愛爬樹,那些槐樹、榆樹、柳樹好欺負,噌噌噌,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坐到了樹杈上。這銀杏樹不好惹,總是爬兩下就摔下來,弄得灰頭土臉。後來的一回,爺爺範老井一鞭子甩在了範少山的屁股蛋上,摸摸,鼓起一條肉,範少山哇哇大哭。爺爺兇範少山:“這老夫妻倆一千三百多年啦!神樹啊,你個毛孩子也敢?”範少山當即被嚇住了,不敢哭了。範少山問爺爺樹有多高,爺爺說:“樹梢接著天呢,樹杈攬著雲呢,樹爺爺樹奶奶和天說話呢!你說多高?”

範少山走到銀杏樹前,滿眼崇敬,看著銀杏樹,又輕輕撫摸著斑駁的樹幹。範少山想起了一個人,他的前妻遲春英。他倆就是在銀杏樹下談情說愛的。月光下,少山抱著雄樹,春英抱著雌樹,心裡默唸著兩人的愛情像這對夫妻樹一樣長久。可婚後過了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就沒啥熱乎勁兒了。那時候範少山長年在外跑生意,忙得腳不沾地兒。只有夜裡的時候想遲春英,心裡頭空落落的,苦啊!沒法子,回不去呀!好一陣子,範少山讓遲春英獨守空房。遲春英的日子也沒了滋味兒,常常在銀杏樹下發呆。每當想起這個場景,作為丈夫的範少山心裡就愧得慌。範少山做啥生意啊,在家守著媳婦熱熱乎乎多好啊!何況生意做得又是賠本賺吆喝。等戴上綠帽子,範少山後悔了!天下哪有後悔藥的方子啊,俺去抓呀!

女人這心裡一放空兒,男人就有了機會。馬玉剛,村裡的富戶,搬到城裡住了,時常回村看看。有錢人在城裡是窩不住的,總要衣錦還鄉。為啥?顯擺。你有錢,城裡人不眼熱,不眼紅,因為四周都是生人,誰認識你呀?沒處顯擺。要想嘚瑟,就要回老家,讓鄉親們都知道:俺有錢了!那些個過去瞧不起俺的,罵過俺的,恨過俺的窮光蛋、土包子們,服不服?哈哈,這才叫眨眼打哈欠——揚眉吐氣呀!馬玉剛回村裡也是這樣,脖子上的大金項鍊,跟拴狗的鏈子似的,就差個鈴鐺了。這天回村,他見到了銀杏樹下的遲春英,愣住了。這不是範少山的媳婦嗎?長得跟從畫中走下來似的,又水靈,又文靜啊。馬玉剛的鏈子亮得晃眼,遲春英的心感覺被硌了一下,不疼,癢癢的。遲春英說:“你屬狗吧?大男人戴鏈子,有意思嗎?”馬玉剛不討女人厭。他打著哈哈就把金鍊子摘了,裝進衣兜裡。沉啊,衣兜墜得鼓鼓的。馬玉剛說:“在這兒想少山呢吧?”遲春英說:“想自家爺們兒又不犯法,要麼還想你呀?”馬玉剛涎著臉說:“想俺也不犯法,就想想唄。”遲春英說:“不犯法,可犯忌呀!”

後來的一回,遲春英在銀杏樹下想心事。她想範少山了。她摟住那棵雌樹,想著頭一次和男人拉手,頭一次和男人親嘴,自己個的身子頭一次讓男人摸來摸去,都是在這兒了。想著,心裡頭就熱乎乎的,不由得看了一眼那棵被少山抱過的雄樹——雄樹也有人抱著。不是少山,而是馬玉剛。遲春英嚇了一跳,鬆開了兩條胳膊,生氣地說:“你想幹啥?”馬玉剛笑著說:“這樹也不是你家的,你抱得俺就抱不得?”遲春英張口結舌,轉身要走,馬玉剛湊過來,吸溜吸溜鼻子,從衣兜裡掏出了一個紅色盒子,開啟,裡面的東西又硌了遲春英的眼睛,不疼,有點癢癢的。是一條金項鍊,一副金

手鐲。

馬玉剛說:“用那條金鍊子改的,送給你。”

金子真是個神奇的物件兒,它能撥弄女人的心。自打有了金首飾,遲春英就有點守不住了,時常往外跑。看到範少山的帽子越來越綠,爺爺、爹孃都心急火燎。山裡人,說個媳婦不容易啊!老爹範德忠幾回到城裡找兒子,沒找到。遲春英像換了一個人,飯不做,地不下,老人也不照顧,範少山家人嘴緊,從不跟街坊鄰居說句遲春英的不是,村裡人都矇在鼓裡,時不時地誇遲春英是個好

媳婦。

燕山裡的人有句俗語:“外面走的風流女,屋裡坐的養漢精。”啥意思呢?就是說經常串百家門,跟男人打情罵俏的女人,看似風流,卻不一定偷漢子。而見男人羞羞答答,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人卻不一定守規矩。早年,鄰村黑羊峪有這麼兩口子,老婆長得一枝花,男人怕她出去惹是生非,就成天把她鎖在家裡。有一天男人下地回家,開啟門,外屋熱氣騰騰,見老婆正在鍋裡貼玉米餅子,兩手沾著面,就樂呵呵地蹲在灶坑前燒火。這時,老婆說:“幫我鬆開褲帶,我去趟茅房。”男人給老婆鬆開褲帶,老婆揚著兩隻沾滿面的手就跑了出去。老婆沒去茅房,而是去了屋後的草垛。剛才她貼著餅子,就瞥見屋外相好的男人衝她招手。就這樣,屋後草垛裡一對男女乾柴烈火燒了起來,丈夫還在往灶膛裡添柴。完事兒後,老婆順便抱了一抱柴草進屋,男人感動了:“尿完尿還不忘抱柴草,好媳婦啊!唉,總是這麼不小心。”說著,伸手摘去老婆頭髮上的草棍兒。就這樣,一頂綠帽子飛到了男人腦袋上,不知不覺,不大不小,正合適。後來,男人就撤了鎖,對老婆出門放了一百

個心。

男人抵得過暗箭,擋得過飛刀,就是躲不過一頂綠帽子。範少山也被綠帽子砸中了,是馬玉剛給他量身定做的。後來在城裡遇到家鄉人,範少山才知道。趕忙回到白羊峪,頭一件事就是要找遲春英理論理論。看到遲春英像啥事兒沒發生一樣,範少山火了,說起她跟馬玉剛的醜事兒。遲春英急了,把範少山拉桿箱裡的衣物拿出來就摔!摔著摔著,就摔出一本書來,舊書,紙都發黃了。柳青的《創業史》。成立人民公社那陣子,縣上來了工作組,工作組住在範老井家。走的時候,留下了這本《創業史》。範老井說:“俺家人都不識字,給俺沒用啊!”組長說:“過些年,你們家就出識字的了,交給他,會有用。”範老井就把這本書珍藏了起來。等範少山高中畢了業,出門闖蕩了,就把這本書交給了他。範少山稀罕啊!一直帶在身邊。看到遲春英要撕自己心愛的書,範少山一把奪過,揮起拳頭就打,遲春英一躲,打在了她的胳膊上。粉嫩的胳膊,霎時鼓起一大塊,青了紫,紫了又青。

遲春英生性靦腆,從不惹是生非。做了范家兒媳,忙了地裡忙家裡,待爺爺、公婆更是知冷知熱,怎麼就成了“破鞋”啦?不信!說下大天來也不信!遲春英有心計,擼著袖子讓鄉親們看傷,哭成了淚人:“他常打我,我身上的傷多了……”遲春英說著就要解釦子,老爺們趕緊避過臉去,女人們攔住了:“知道知道,我們還信不過你嗎?”

這還了得!打媳婦,這是家暴啊!人們都可憐遲春英,都罵範少山挨千刀的。寡婦“白腿兒”說:“俺家那死鬼年紀輕輕就走了,俺沒福消受啊!他活著的時候,從沒動過俺一指頭,對俺那個疼啊!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護在懷裡怕摔了……”說著就流下淚來。遲春英哭聲更大了,驚起了樹上的一群家雀,呼啦啦飛了。遲春英說:“俺要和他離婚……”鄉親們說:“離!跟這渾小子過個啥勁兒,天下男人死絕啦?”這個時候,範少山就是渾身長滿嘴都說不清楚了,只在心裡說:“沒想到,這個女人這麼厲害!”

範德忠臉上掛不住了,抄起一根棍子就朝範少山打來。範少山機靈,沒打著。再打,就往人群裡躲,人們就想看範少山捱打,就往外使勁推他,沒了擱擋,範少山捱了兩棍子,疼得跳腳。範少山流淚了,衝著天空大喊:“老天爺呀,冤死人了!”村民小組長餘來鎖說:“冤?像你這樣的,拉出去槍斃都沒冤案。”餘來鎖是個“半截子”光棍兒,更見不得女人遭欺負。這時候,爺爺範老井端著獵槍從屋子裡出來,臉色鐵青,朝著天空砰地放了一槍。見老爺子發了威,人群就散了。範德忠蹲在屋門口抽菸,便宜捲菸勁兒衝,嗆得他咳嗽兩聲,眼裡沁出了淚花,喃喃一句:“我知道兒子冤啊!”不知是讓煙給嗆的,還是悲從心頭起。娘在哭,哭聲從屋子裡傳出來,範少山的心碎了。

範少山和遲春英離了婚。遲春英嫁給了同樣離了婚的馬玉剛。有人說:“馬玉剛這人,有情有義。”

範少山呢?打老婆的名聲傳出去了,人家姑娘又不是渾身癢癢,誰敢嫁範少山?再說,又是個“二婚頭”,本來就難找,還指望啥?白羊峪的男人都把女人捧在手心裡,最瞧不起打老婆的人。就這樣,範少山頓時在人前矮了三分,范家人也在村上挺不起腰桿兒來。範少山嘆口氣,心一橫:下山!闖世界去!

範德忠扔下一句話:“不混出個人樣兒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