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夫君可能要做宰相了,她也是知道的,于謙回到家裡,也會和兒子于冕說些朝中的事兒。

于冕寄情於書畫,對朝中之事,也就是聽聽作罷,但是董氏記在心裡,頗為擔憂。

致仕之後,就只剩下一個文安侯印,這樣一來,于謙府中上上下下,才最安穩。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戲,董氏也聽了大半輩子了,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于謙此時距離權臣只有一步之遙,只要踏出了這一步,要麼是于謙死,要麼是皇帝死。

而於謙的性子而言,于謙必敗無疑。

所以,此時致仕,的確是一個上佳的選擇。

“夫人以為陛下長相如何?”于謙將印綬放到了盒子裡,歸置到一旁,只要坐班,這幾枚印綬,他都得帶著。

董氏想起了御道兩側,那些延頸探望的京師女子說道:“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英氣十足。”

“好端端的怎麼說起了這個,說你致仕的事兒。”

于謙看著那些印綬,再看看滿桌子的軍機要務,頗為篤定的說道:“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范蠡遂去,所以才齊遺大夫種書說,飛鳥盡良弓藏。”

飛鳥盡這句話的出處,就是范蠡幫助越王勾踐完成臥薪嚐膽之後,離開越王的時候,說的一句話。

因為范蠡覺得勾踐脖子長,嘴像鳥喙。

于謙拿起了那寫厚重的題本說道:“陛下不是越王,我也不是范蠡。大明看似歌舞昇平,卻是暗流湧動,此時我走了,何談為臣之道,實乃不忠之臣。”

“我本就不擅長明哲保身,得陛下庇佑,方有今日。”

于謙不是全能的人,甚至他有很多事做不到。

他就不會貪腐,跟陛下玩桌遊《反腐抓貪》無論如何都贏不了一局;

他不會明哲保身,王振問他入京送什麼禮物,于謙說他送兩袖清風;

他不懂得如何虛與委蛇,在山西巡撫,盯著還是大同總兵官的石亨彈劾,最終結下了樑子,而且是生死之敵;

他更不善變通之道,一句言南遷者斬,把所有人的退路都堵死了,也把所有人都開罪了,一旦京師之戰不順,到時候大家都得死。

于謙就是這麼個人,現在他又明白了一件他做不到的事兒,急流勇退。

他放不下。

“官人早些歇息吧,陛下可是明旨過了亥時,官人還要看書閱本,就要我稟報陛下嚴懲不貸。”董氏合上了于謙手中的題本,這都已經亥時了,于謙不下班,就是抗旨不遵。

董氏猶豫了下說道:“其實我覺得,夫君和陛下無論如何也鬧不到君臣互為仇寇的地步。”

于謙無奈的看著滿桌子的題本,他是忠臣,皇帝的話他得聽,他有些好奇的問道:“哦?你為何如此覺得?”

董氏試探的說道:“就是感覺,可能因為陛下還年輕,今年也不過二十七歲罷了。若是陛下此時五十七歲,無論如何,我也會勸夫君致仕的。”

“而且陛下光明磊落,坦坦蕩蕩,若是有隙,說清楚便是。”

于謙恍然大悟,頗為認真的說道:“夫人言之有理。”

人老了,就容易犯糊塗,更容易犯疑心病,但是陛下才二十七歲,說好聽點那叫雄心壯志,說難聽點,那叫極度自信。

董氏說的真的很有道理。

董氏擰暗了一些石灰噴燈說道:“夫君無宰相之名,但是做的事,樁樁件件,哪一件不是宰相才該做的事兒?既然陛下願意給名分,夫君又不能致仕,那就接住便是。”

“這老話說得好,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與其擔心那些有的沒的,不如做好眼前的事兒。”

中原王朝的文化,向來講究一個名實相副,名正言順。

自從京師之戰後,于謙做的事,一直是宰相做的事兒,但始終是無名無分,在權力的巔峰之上,如此不清不楚,實屬大忌。

“夫人一番話,真是讓我茅塞頓開,當局者迷,還是夫人看的清楚。”于謙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

道理他都懂,但是事在他身上的時候,他還是會有些不識廬山真面目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