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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紅耳赤,無法反駁,因為她把我和這件事的關係說到了根子上。我突然羞愧難當,覺得自己在這個老人面前似乎一隻光屁股的猴子。從十八歲決定做電影那一刻起,我就沒如此狼狽和難受過。我說,雖然我目的是卑鄙的。但有一部電影是在講張橋的故事,終歸也是件好事。老太太瞥我一眼,怎麼說?我說,他作為一個人,不會有一天被這個世界徹底忘掉。
老太太看了我一眼,嘆口氣,語氣緩和了不少。她說,我觀察了你好久,覺得好像以前見過你。我說我以前也是三中的學生,初中高中都是。她問我是哪一年高中畢業,我說奧運會,大地震。老太太說,08年,難怪,那時我還沒退休,給初一教語文,咱倆肯定見過。我撓撓頭,說真沒印象了。她說麥麗芬就住在前面那棟一號樓,就是被人殺了的女人。你記得她嗎?我搖搖頭,不再說話。我感覺老太太在好奇地打量我,空氣裡的冰霜在漸漸融化。她說你怎麼會做一個導演呢?我把我從遇到小琪姐之後這一路古怪的遭遇講給她聽。等我講完,太陽已經落山了。我像是面對神父做了一次懺悔般通體舒暢。老太太想看小琪姐的照片,我從手機裡找出來一張我倆的合影,老太太看完後說,你當時真撓她手心了?我說你為張橋平安能做出來的事,我為了拍這部電影都可以做。老太太說為啥?我突然啞火了。是啊,為啥?
見我不說話,老太太指指張橋房間,說你進去翻吧。我不動,老太太又說你說得對,那是我兒子啊,他不該白來這世上一遭。我走進那小屋,裡面有股濃郁的煙味。再一想到醞釀這煙霧的生命如今未必還在人世,我心中覺得萬分恍惚。開啟張橋房間的門,只有一股積灰的味道撲面而來,沒有人味。房間裡面靠牆擺著一張單人床,對面是電腦桌,桌上有一臺看著年齡比我都大的電腦。桌邊立著兩個小書櫃,裡面塞滿了書。這個房間的窗簾是灰色的,電腦桌,書櫃和單人床以及床單也是灰色的,連書櫃裡那些書的封皮都以灰色為主。我倒吸一口涼氣,可以想像這個男人的生活有多麼乏味。接下來的搜尋也證明了我的判斷,除了書籍和舊衣服,這個屋子再沒剩下什麼。當我開啟他的電腦後,卻發現桌面上有一個網路遊戲的圖示,這讓我感到好奇。他是一個帶著兩歲幼童,和寡母蝸居的中年離異男人,也是一個擁有博士學位的高階知識分子,怎麼有心情去玩這種無聊的網遊呢。他的電腦自動儲存使用者名稱和密碼,我登陸進遊戲,發現他的網名叫“老道”,只有一個夥伴,名字叫“都市獵人”。兩人都是0級,卻經常對話。對話內容很簡單,都是兩人約著去東城區一處名叫“桃花島”的地方。去完之後兩人回到網上會簡單交流自己有多麼的快樂,然後約好下次一起去,互道保重後告別。
“桃花島”在哪裡,他們沒說。他們在“桃花島”做了什麼,我也不知道。我看了一眼聊天日期,最近的一次是6月13日的上午,幾個小時後張橋和李峰就消失在了廢墟中。我又看了幾個日期,心開始狂跳,我很熟悉這些日子,都是李峰去小六樓收房租的日期。“都市獵人”就是李峰,他與張橋並不像人們議論的那樣毫無瓜葛,而是一對經常結伴出行的老友。
我問張橋母親,張橋說沒說過“桃花島”。她搖頭,說搞清楚這件事,會對你的電影有幫助嗎?我說也許幫助很大。她點點頭,說那無論張橋怎麼樣,好歹他為這個世界做了點貢獻。她談論兒子的口吻讓我微微感到詫異。我來不及多想,還得去李峰家打探“桃花島”的訊息,我和老太太告別,離開了她家。那時已是晚上九點,走過一號樓的時候,我的心突然湧起一股感傷,因為我剛才對那老太太撒了謊。我記得麥麗芬老師,還有她的外號“麥當娜,想到她的結局,我十分難過。我還想起了李陸星。我的步伐慢了下來。李陸星早就失蹤了,他還會像我一樣記得我們之間的那些秘密嗎?
3.
去李峰家的路上,我經過電力局。在大門口,我突然回憶起李峰6月13日臨上車前看到的那道彩虹。我抬頭望向夜空,曾經出現彩虹的地方如今一團團星群在頭頂閃爍,此時晚風悠長,我突然悲涼的意識到,不僅是那兩個男人失蹤了。在我生命中,有些人可能再也不會見面,比如李陸星。我們腳下的星球不會因為任何人的悲傷與消失停止轉動。
站在電力局門口賣瓜子的大爺是李峰生前最後接觸過的人。幾天前,我來找過他,給他一百塊錢,問他李峰上公交車之前,究竟和他聊了點啥。大爺說就彩虹。那時剛下完雨,天上出了彩虹,我倆都覺得挺好看。他看起來心情挺好,一點都不像馬上要出事的樣子。
我記得那道彩虹,金市新聞那天播過。確實漂亮。是罕見的雙層彩虹,金市在它映照下像天國般寧靜。我不曉得當李峰欣賞這道彩虹時是否知道自己和彩虹一樣,正在從這世上慢慢消失。張橋呢?那個時刻他是否也看到了彩虹?他們究竟是喜悅,還是悲傷?
李峰家的門鈴音樂是《歡樂頌》,當於佳麗開啟門,我發現氣氛並不怎麼歡樂。李峰的母親與前妻正在屋子裡抄家,客廳裡滿地都是碎裂的玻璃渣與瓷片,電視機已經被砸爛了,在於佳麗的尖叫聲中,李峰的前妻抄起椅子,砸碎了落地窗的玻璃。於佳麗咬牙切齒的說我要報警。李峰的母親說我砸自己的家,野女人給我滾出去。此時衛生間的門開啟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走到了李峰母親的面前。女孩應該剛洗完澡,穿著寬鬆的睡衣,頭髮還溼漉漉的。她手裡拎著一把大扳手,指著李峰的母親說,說你要保護你的家,這我理解。可於佳麗是我媽媽,她理一顆頭只能賺五塊錢,她就這樣五塊錢五塊錢的供我讀到了大學。你再罵她是野女人,我撕爛你的嘴。
在場的人都愣住了。我眯起眼睛端詳這姑娘,她極力的掩飾著慌張,可顫抖的身體還是出賣了她。她的胳膊還沒有扳手粗,這讓她的威脅顯得有些可笑。我發現她挺經看。雖然她家到處都是玻璃碎片,可因為她裸露在T恤外面的鎖骨上白皙的光澤,因為她身上水蜜桃洗髮水的香味,眼前不堪的家庭場景就像鑽石般令人賞心悅目。李峰的母親說好啊,老**和小**合夥欺負人。那姑娘抄起扳手就要砸老太太,被於佳麗攔住。幾個女人像一群母獅般相互撕扯著,扳手從姑娘手中落下,砸在我的腳上。我“嗷”地一聲,卻沒人理睬。我咬著牙說你們知道“桃花島”嗎,沒人回答我,我被李峰的母親推出了門。
我站在茫茫夜色中,萬籟俱寂,此時我不知自己還能去哪兒。這時我聽到後面響起一聲清脆的“喂”,我回頭,是於佳麗的女兒,她來到了我身邊。此時她換了一件桃紅色的T恤和緊緊裹住腿和屁股的牛仔褲,還戴了頂藍色的棒球帽,仍然憤怒未平,胸膛起伏,臉蛋紅的像蘋果一樣,渾身的荷爾蒙按捺不住的向夜空中四溢,彷彿一隻捕獵失敗的母豹。我說幹嘛?她說剛才不好意思啊。我笑笑。她說有煙嗎?我掏出煙盒,遞給她一根,自己也點了一根。她抽了兩口煙,問我說你剛才說啥島,我說桃花島。
我把在張橋家的發現告訴了這個女孩。她搖搖頭,說我沒聽李峰說過什麼桃花島。我說你不應該叫李峰爸爸嗎?她憤怒地說關你屁事,桃花島關你屁事,這一切都關你屁事。我掐滅菸頭,說我該回去了。她說我知道你,你就是那個導演,拍電影好玩嗎?我說不好玩,天天被你這樣莫名其妙的人辱罵。身心都是負能量。女孩笑了,說我餓了,你陪我去吃點東西吧。我不動,她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猶豫,對我說你不是天天纏著他們做採訪嗎?你也採訪採訪我。
出了小區,她帶我去了一家肯德基,點了一堆中不中洋不洋的小吃,我買單。我倆一邊吃一邊聊。女孩的名字叫白巧,五年前跟著於佳麗來到李家。李峰雖然經常嘀咕她花錢,但在交學費這事上從沒含糊過,也沒有像韓劇日劇裡那些變態一樣偷窺繼女洗澡,總之是個合格的後爸。除此之外,她對李峰的瞭解並沒有比我深多少。我說,你的胃口真好,李峰失蹤你好像一點都不傷心。白巧瞥我一眼,說我在北師大讀中文,最喜歡的中國詩人是翟永明,最喜歡的外國詩人是金斯堡。我點點頭,說我看到我這一代最優秀的頭腦在瘋狂毀滅。她說你還可以。我說我就知道這麼一句。她說足夠了。那你應該明白我為什麼不傷心。我說真不明白,好歹是家人。她說生命之所以美,是因為它很虛幻。可這件事太真實了。我說咱能說人話嗎?她說我覺得李峰是傻逼,我媽是傻逼,那兩個女人也是傻逼。我說那你覺得我呢?
白巧笑了,剛要說話,我擺手示意她別說。我說我有點後悔請你吃這麼多好吃的了,咱要聊不下去,就散。白巧說再等等,估計那兩人還在折騰。聊聊你拍過的電影吧,講的什麼故事?
我說電影的名字叫《兩顆雨滴》,講的是一場大雪之後,水分蒸發到了天上,斗轉星移,又不知過了多久,凝結成兩顆雨滴。它們一樣圓潤,一樣晶瑩。它們都來自咱們金市,自然身上有著一層美麗的金光。兩顆雨滴看著對方,就像在看另一個自己。它們從沒見過大海,遠方的浪濤聲讓它們嚮往。兩顆雨滴約定,等下一次落雨時,它們就去大海。
終於到了夏天,這兩顆雨滴掙脫雲彩,向海面飛來。在墜落中,烈日灼烤著它們稚嫩的身體,其中一顆雨滴意識到很有可能還沒到達大海,它們就會被陽光蒸發掉。它只有兩種選擇,要麼死,要麼吞掉同伴的身體,吸收它的水分,延長自己的生命。炎熱讓它難以忍受,它飛向自己的同伴,那顆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雨滴。同伴先是錯愕,但接下來一秒鐘就明白它要做什麼。在同伴的注視下,這顆雨滴吞掉了同伴的身體,自己變得像一顆水晶球般巨大。
這顆倖存的金色雨滴掉入大海時,它的靈魂瞬間佔據了整片大海。它化成這片海,巨浪向星球的每一個角落奔湧,像是它為同伴發出的哀鳴。後來的億萬年裡,這片海將自己一點一點蒸發殆盡,重新回到天上。它變成無數金色的雨滴,卻再沒有同伴,也再沒有自己。
我講完這個故事,白巧吐吐舌頭,說這故事挺飛的。正常人編不出來。我們走出肯德基之後,白巧不願我送她回家。她說我現在滿腦子都是你這電影,我想看。我說,我工作室的電腦上有。
到了工作室,我們沒看動畫片,反而滾到了床上。事後,白巧突然淘氣的笑了。她說你片子應該拍得不錯。我說為啥。她說到床上我才發現,你是看著愣。但其實,還挺心靈手巧。
一切平靜了,我從冰箱拿出兩罐啤酒,拽著白巧到陽臺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我只穿著我的短褲,白巧套上我的T恤,光著兩條腿。她看著天上的星星,說想起了她爸。她爸如今已經到了天上,變成了一顆星星。我說,你爸怎麼去世的?白巧說心臟的問題。中午吃飯還加了一次飯,午睡的時候突然說胸悶,然後臉發白。幾分鐘,人就沒了。我經常懷疑,我的心臟也遺傳了他的毛病,總害怕自己突然就倒下了。我說,你不會的。白巧說,為啥。我說,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你長這麼好看,肯定是禍害。白巧不屑的笑,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冰涼。白巧說,我眼睜睜的看著我爸離開,現在還忘不了那種恐懼。我經常做夢,夢到我媽,或者身邊的人突然倒下。我問她,你以後會夢到我嗎?白巧颳了下我鼻子,沒說話。她身上的香味飄進我的鼻翼,令我迷狂。
第二天,我醒來時已是上午十點多,白巧早就走了。桌上給我留了張紙條,是她的手機號碼。我給她發了個簡訊,問她昨天晚上是怎麼定義的。過了一會兒,她回了“再聯絡”三個字。我懵了五六分鐘,還是猜不透這個女孩。
李峰和張橋每次去“桃花島”,都是上午約,下午去,晚上回。所以我推測這地方在市區裡,最遠也不會出金市近郊。我找出了金市所有的“桃花島”,有網咖,有KTV,有洗浴城,有私人影院,我一家家的去塞紅包,疏通關係,但都沒有找到李峰和張橋的身影。錢倒是花得很快,因為有時不但得搞定保安,還得搞定保安的頭,甚至是經理。小琪姐後來又給我打了三萬。我也不知道她哪兒來這麼多錢供我白造,應該也不是她的。
有天我正在德億大廈旁邊的“桃花島”韓國洗浴城裡汗蒸,突然接到一個簡訊,是白巧發來的,問我在哪兒。那時已經距我們**過去了半個月,我給她把電話打過去,問她找我幹嘛。她說我懷孕了。我腿一下就軟了,白巧在那邊“咯吱咯吱”笑,我說你大爺,這種事別開玩笑。她說我想你了,你在哪兒。當我說我在洗浴城的時候,她有些不悅,說泡澡染上性病艾滋怎麼辦,但還是和我約好半小時後大門口見。
我要出去的時候,安保總監問我不再蒸會兒,晚上還有新請的二人轉演員,節目很逗樂。他的語氣愧疚的近乎於鬼祟,可能是因為他收了我兩千塊錢紅包。我拍拍他肩膀,不蒸了。我說,那邊男人經常來嗎?我指指那個泡在浴池裡的中年男人,他有著一個通紅的大鼻子,像只龍蝦般趴在他臉上。身體又黑又壯,彷彿一頭棕熊。這大鼻子男人和我一起進了洗浴城,從我倆脫光衣服那一刻,就不時的瞥我一眼。安保總監搖搖頭,說第一次見。我點點頭,去穿衣服了。我認識這個大鼻子男人,第一次和他說話,還是上高中時。我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他了,可誰讓我繞地球走了一圈,到最後又回到金市了呢?小城就是這樣,多麼不堪的過去都堵在你眼前,無法閃躲。此時此刻,大鼻子男人看著我,就像在看一塊香噴噴的羊腿肉。
我剛走出洗浴城的門,一輛商務車停下。幾個男人撲過來把我踹倒,痛毆我一頓。當他們停止的時候,我半坐在地,透過腫脹的眼眶看到李峰的前妻從麵包車副駕駛座上下來,走到我面前。她對我說,別再打聽我們家的事。我說,白巧呢?她看我一眼,說花十萬能要你命,信嗎?
他們走了,我站起來,走到噴泉邊俯身洗鼻血,劇痛像雲霧一樣在我的身體裡擴散。那個大鼻子男人走到我身邊,說他們下手挺有技術,你骨頭應該都沒斷,也不會有腦震盪。我看看他,繼續洗自己臉上的血。我一邊擦臉,一邊說陳諾警官,聽說你現在是金市刑警隊的隊長了?
陳諾笑著說,我真沒想到,就你小子高中那操性,還能拍電影。你那個朋友叫什麼來著?哦,李陸星吧。他去哪裡了?
我對陳諾的微笑感到憤怒,說你看到他們打我,就不管?陳諾說,你該打,你不應該去碰人家的女兒。我瞟他一眼。陳諾說,李峰失蹤了,可他留下了幾千萬的房產。前妻和於佳麗正爭得不可開交,你和白巧睡覺,不打你打誰?我說,你好像什麼都知道。陳諾說,你以為就你聰明,能查到“桃花島”?我早就盯上你了。我說盯我幹啥,李峰和張橋不在我這兒。陳諾說,放棄吧。你絕對能做個好導演,但這個故事到了尾聲,可以到此為止。我說,你查你的,我查我的,咱倆事不一樣,互不干擾。陳諾說,但你可能會壞我的事。陳諾的語氣裡有股威脅的意味。我不知道哪裡來了一股勇氣,就是想激怒他。我說你能有什麼事?五年了,你還是沒抓到殺麥麗芬的人。陳諾沒生氣,他眼神冰涼,像兩顆即將乾涸的雨點。他拍拍我的肩膀,轉身走了。
我在床上躺了半個月,養傷的時候,白巧給我打過幾次電話,我都簡單應付,拒絕見面。因為我心中暗下決心,失蹤案也好,白巧也好,都就此結束。目前我掌握的素材已很充足,足夠我完成一部電影了。傷好之後,我整整一個禮拜沒出屋,寫了一個公路喜劇題材的劇本,講兩個男人少年時喜歡同一個女人,如今那女人要和個混蛋結婚,兩人假裝失蹤離家出走,去遠方希望挽回愛人的故事。我把劇本發給小琪姐的當天晚上,她就給我發來了一封長長的簡訊,盛讚這劇本是她讀過最好看最接近老百姓生活的故事,並且寫出了咱金市人的精氣神。我說那可以籌備拍攝了嗎?她回話隨時可以,看你時間。
我複製了這條簡訊,給我爸和我媽發了過去。我們家從沒出過和藝術沾邊的人,自從我發誓要拍電影之後,他們就擔心我有一天會窮困潦倒的暴死街頭。現在這事終於要成了,我第一反應就是把這個好訊息彙報給他們,讓他們安心。之所以分開發簡訊,是因為兩人分居好幾年了,一直在鬧離婚。幾分鐘後,我爸先回復我,有志者,事竟成。趁著年輕,勇敢追逐自己的夢想。我給他回,好的。又過了幾分鐘,我媽給我打電話,約我過兩天去她家吃飯,她也約了張建國。張建國就是我爸,我媽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畢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
去年金市的金融崩盤,一直在玩錢生錢的我媽倒了大黴,欠了八位數的外債。為了不讓債主們找到自己,我媽住在市郊的一套毛坯房裡。到了吃飯的日子,我提前半個小時出發,可我爸還是比我先到。我進屋的時候,估計他倆已經聊了一陣。氣氛有些凝重,老樣子,我都習慣了。這裡沒有煤氣,我爸在餐桌前擀餃子皮,我媽蹲在電磁爐邊上,鍋裡的水開始“咕嘟咕嘟”冒泡。我說同志們好。我媽瞥我一眼,繼續蹲守那鍋開水。我爸嘴上叼著香菸,一樂,菸灰灑在麵糰上。他衝我擠擠眼睛,示意我別聲張。他揉了那麵糰幾把,菸灰消失不見。
我突然有些感動,想起小時候我爸給我講笑話,還沒講完,自己先笑著從沙發滾到地上。我媽看到會抱怨,說他像個小孩,一點正形沒有。衣服弄髒了還得她洗。無論我媽多麼暴躁,他都眯著眼睛笑。這麼多年,他一直都沒變過,儘量笑,不去看變成菸灰的往昔。
吃飯的時候,我跟他們說起張橋和李峰失蹤的事情,兩人嘖嘖稱奇。我媽說,小軍還記得嗎?那片廢墟是***。我說啥***?我爸說,***啊,林生虎,就是你們班林倩倩他爸。林倩倩你總記得吧?和你打過架。人家還是校花,你小子不憐香惜玉。我點點頭,好像有點印象了。我爸說,他在你們上高中時候建的。他們花了八千萬,在小區廣場上建了尊大佛像,專門用來保佑業主。我說,這麼一說,印象更深了。我媽說你肯定有印象,08年,那是金市最火的樓盤。我說,佛像還在,就是殘了,半邊身子塌了。
今天的餃子是現羊肉做餡包的,沒冷凍過,很鮮。為慶祝我的劇本得到製片人的青睞,我們喝了幾杯白酒。我媽不知是因為酒精作祟,還是因為***勾起了她的回憶,話明顯多了。她一個勁兒的回憶2008年是多麼的美好,北京歡迎你,全金市在建設,GDP超過香港,大街上都是名車,美國《時代》週刊管我們叫東亞迪拜。我媽說這些的時候,興奮的眼睛發亮,手舞足蹈,一點都不像一個身上背了幾千萬債務的老賴。
吃完晚飯,我送我爸回家。快到地方的時候,一路無語的他突然說,她吃虧就吃虧在心氣太高。我沒說話。計程車到樓下,他問我回不回家睡一覺,我想想,算了。我爸也沒留我。等我回到工作室時,十一點多。我把寫劇本時喝剩的半瓶威士忌喝到見了瓶底,發現白巧給我發過簡訊,想你。我沒回,倒頭就睡。被手機聲吵醒時我看了看牆上的鐘,差三分鐘到早上五點。我拿起手機,我媽在兩點多的時候給我發來條簡訊。兒子有出息了,媽媽很高興。你要拼搏拼搏再拼搏,努力努力再努力。
從3點17分開始,到我醒來前,一共27個未接電話,都是小琪姐打的。我拉開窗簾,看到兩輛警車閃著燈,向南疾馳而去。小琪姐又打來電話,我接起,她說,咱倆真是大傻逼。我說,怎麼了。她說什麼公路喜劇。今晚金市都傳遍了,他倆沒離家出走。我感到一股巨大的沮喪感襲來,心想這電影又得延期了。我急忙點燃一根菸,希望自己鎮定下來。小琪姐在電話那頭嚷嚷,警方發現了他們的血跡和腦漿,他倆被人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