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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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十五歲,身高一米八,體重一百三,近視六百度,卡里有四萬塊錢。這些資料構成了我的基本社會面貌,如果以此畫幅肖像,那會是幅濃重的素描,線條僵直,脊背輕彎,左右兩邊臉,一半厭世,一半渴望。
推車來回折返,水果和快餐隨著脫水和降溫而減價,一些歸鄉的民工談論著美國、外星人、村莊的彩禮,以及各種一夜暴富的傳奇。我不斷睡過去,每次醒來,坐在身邊的人都不一樣。如此漫長的路途,我無可避免地陷入回憶。一輛藍色列車逆向駛過,速度的力量穿過玻璃窗,桌板上的鐵盤輕微顫動,思緒彈跳幾下,落在七歲那年,我第一次看見火車的洞口裡。
七歲,我開始畫畫,畫藍天白雲,畫綠草黃花,以及母親的頭痛,紅色是痛,藍色是很痛,紫色是痛得撞牆。當母親連續三天都是紫色的,她決定去安陽看病。這將是一件大事,因為我家發生大事的預兆,就是四處借錢。母親騎著一輛掉漆的銀灰色腳踏車,帶著我從憶往鎮騎往十公里外的某個村莊,打聽父親的下落,而我們手頭的線索,只有一個村莊名和一個人名。腳踏車的鏈條鬆垮,總是掉鏈,一路上她費了很大的耐心和力氣,用廢棄的牙刷柄、枯樹枝、雪糕棒將鏈條一次次掛上。一路上,母親數不清向多少個人打聽村莊的方向,到了村莊之後,又一次次向村民提起那個人名,在我們瀕臨崩潰時,終於找到了地方——父親某個朋友的家。可家裡只有一對老人,他們給自己的兒子打電話,詢問父親的去向,但只得出一個很模糊且不確信的方位。母親哭著說家裡只有幾十塊錢了。那對老夫妻給我們做了頓炸醬麵,臨走時,給我裝了一袋子從床底下整理的舊玩具。而後,母親又帶著我去了幾個親戚的家中,並暗示我想哭可以哭。最終,仍是母親的表妹給了她一千塊錢,母親不想借她的錢,因為已經欠她夠多了,但也只有她會借錢給母親。
為了防止我哭鬧,母親提前把枯燥的旅程包裝成一場遠行,一場看火車的遠行,並向我描繪火車的速度和美感。我們凌晨四點坐上班車,黎明時,經過幾條生滿鏽跡的鐵軌,她提醒我看過去,鐵軌上什麼都沒有,而兩旁的雜草很茂盛,襯托著緩緩升起的橘紅色的通透朝陽。從汽車站到醫院,從漫長的排號,到會診、抓藥,每當我要哭鬧起來,母親就及時地跟我講火車。可到了晚上,我們已吃了一頓乾巴巴的大米飯,提了兩兜子中藥,也買好了歸途的汽車票,我還是沒有看到火車。在汽車站門口,我把壓抑了一天的憤怒釋放出來,撕扯著嗓子嚎啕大哭。
一個三輪車司機說花一塊錢買張站臺票,就可以看到火車,而火車站離這裡不遠,三塊錢就可以送到。母親抱著我上了三輪車,坐了不到兩分鐘,便到了火車站。原來汽車站和火車站是相鄰的。母親極委屈地付了錢,帶我走進售票大廳,可排隊的人太多,恐誤了回去的班車,又只好退出來。透過路人的指點,我們穿過火車站旁的一條小巷,轉了幾個彎,摸索著來到一家燴麵館的後院。在後院裡,隔著鐵絲網能看見一片錯綜複雜的銀亮鐵軌,軌條重合又分離,一直延伸到地平線以外。麵館的老闆娘得知我們只是看火車,而不吃飯,便開始驅趕我們,母親一邊與她說著軟話,一邊躲閃她的拖拽。就在這時,我聽見了火車的聲音。經過母親一天的美化,火車在我的腦海裡無比美好了,就應該像迪士尼的花車那樣五彩繽紛,可駛入視線的卻是一輛灰敗的列車,車廂裡填滿了煤塊。回程的路上,母親疲憊地睡去,兩大兜子中藥放在座位下面,隱隱散發著土腥味兒,我感覺被一種難以名狀的失落持續傷害著。
列車緩緩停住,終於到達了安陽站,窗外停著一截拉煤的車廂。我出站後直奔旁邊的汽車站,買了張末班車的票,但長時間沒來這裡,找不到上車點。掃地的老頭說車已經開走了,給他十塊錢,便能找人把我送過去,並掏出手機做打電話狀。我付了錢,老頭把手機放回褲兜,帶我來到車站最裡面的位置,我要乘坐的班車正安靜地停在那裡。
班車司機是個年輕人,出了市區,為了省過路費而駛入鄉道,這沒什麼,但中途被兩個村民攔下來時,他就顯露出了新手的弊端。他竟為了五塊錢的過路費和村民發生了爭執,從拌嘴到辱罵,再到推搡和拉扯,年輕司機都佔據著上風,隨即,半個村子的人同時出動,用鐵鍬、鋤頭、大石塊把路封死,無數塊碎磚擊打著車身,有一塊破窗而入,玻璃渣撒了售票員一身。司機在車外面喊救命,女售票員用後背抵住車門低聲抽泣,沒有人動,也沒有人發出聲音,只是惶恐地看向窗外,看了很久。那樣直接而緩慢的毆打,一直持續到司機交出身上所有的錢才停止。他滿身是血地上了車,昏迷了一個多小時,但呼吸粗重,大家知道他沒有死,都膽怯而耐心地等著他醒來,重新發動汽車。我坐在最後一排,冷冰冰地看著這一切。這就是我的家鄉,我熟悉的環境和行事準則。按照正常速度,班車在凌晨前就能抵達,可實際駛入憶往鎮的地界時,已經是黎明時分了。司機把車停在路邊,不肯再向前走一米,把乘客們全趕了下去。
我下車時,售票員還在哭泣,司機臉龐和脖子上的血已經凝固。路燈全滅了,天上有星光,映透著一排排肋骨狀的灰雲,遠處有賓館和機關單位發出微微光亮,地上的坑窪像暗井。這個時間沒有計程車,大多數人站在原地跺腳驅除寒意,打電話讓人來接,少數人朝著不同方向步行,我拖著行李箱走入黑黢黢的街道,總覺得身後有同行者,一直走到無水河橋頭,後身一望,原來只有我一個人。
重汙染的冷空氣是苦的。因為中藥的緣故,我從小對苦味兒就很敏感。很長一段時間,母親下班回家就開啟草紙包,把黑褐色的中藥泡入冷水,抽了封的蜂窩爐冒出火舌舔舐砂鍋,咕嚕嚕滾開後,藥湯如泥漿。待中藥稍涼,母親就深呼一口氣,穩穩憋住,仰脖一飲而盡,喝完就忍著嘔吐強灌糖水,有時忍不住吐了,就得再熬一鍋,苦得眼淚鼻涕塗滿臉龐。那時候,家裡的味道全是苦的,但母親的頭痛並沒有因中藥而消失,所以家裡的動靜全是她用手掌拍打腦袋的聲音。
雲彩幾次把月亮完全遮住,我幾乎什麼都看不見,有種強烈的抽離感,彷彿這一切只是場夢,我可以摔倒,然後在另一處醒過來。我做過好多次這樣的夢,從一處趕往相隔甚遠的另一處,永遠走不到目的地,卻永遠都懷著希望,直到醒來,那希望的餘溫都還在。
我走了很久,久到讓我又數次相信這是一場夢。夢結束的時候,月牙已隱去,天色像一塊水潤的玉。我停下來。家在四樓,這棟樓的頂層,幼時的我多次試著趴在天台邊沿向下看,那高度令我畏懼,如今站在樓下仰望,覺得低矮得跳下來也不會死。這裡的人應該都搬走了,小鎮這兩年擴張了不少,將周邊的鄉村規劃成新區,蓋起有電梯和中央空調的小區住宅。我費了很大力氣才把箱子拖上去,箱底滑輪磕碰臺階的聲音在樓道內迴響,四周的牆壁被重新粉刷過,垃圾道被封死了,乾淨而沉寂。
像這種老舊家屬院的門都有兩層,外面是一層黃銅的防盜門,用鑰匙擰開,裡面是扇紅漆木門,再用鑰匙擰開,推門,一股陳舊的風撲過來。四十平方米的房子,左右兩間臥室,有陽臺、破了洞的三合板衣櫃、床頭鬆動的組合床、蓋了塊白布的臃腫電視機,中間有一段連線處,勉強擠下了廁所和廚房。
桑樹的枝幹冒過樓頂,天色又亮了些,對面的樓亮起了一盞燈光,映亮了九宮格形狀的窗戶。我在陽臺抽了一根菸,身上的汗逐漸冷凝,貼在面板上,寒意入骨。
衚衕口早點攤依舊很髒,我喝了碗胡辣湯,吃了兩根油條,胃裡像著了一團火。小學門口的澡堂依舊很暖和,精瘦的搓澡師傅搓去了我身上的皮垢,紅彤彤地泡在池子裡,彷彿電流過身,彷彿疲累乾枯的靈魂在逐漸舒展。乾菜店依舊忙碌和髒亂,我買了許多東西,老闆娘老了許多,她的孫子都已經會跑了。我把家裡的灰塵擦拭乾淨,衝進下水道。水管開了很久才把鏽水放完。固定玻璃的釘子鬆動了,冷風颼颼吹進來,我用膠布將縫隙全部貼住,從衣櫃裡拿出被褥和電熱毯,鋪蓋整齊。煤氣罐空了,就在電磁爐上把水燒開,放入火鍋底料、生菜、土豆片和羊肉卷。醬料是小時候的配方,四分之三的芝麻醬,四分之一的豆腐乳,再加入少許韭花、啤酒、白糖,攪成稀薄的糊狀,甜鹹適中,夾一塊沾著辣油的肉在蘸料裡滾一圈,咀嚼下嚥,哈出一口熱氣,灌下兩大口啤酒。
電視機還有訊號,能收到中央一臺和幾個地方臺。我饒有趣味地看著,喝光了三瓶啤酒,吃完了買來的菜肉,有些醉意,上了個廁所,一頭扎進被窩,電熱毯發揮了功效,身子底下很暖。夜裡起了風,風迴盪在樓宇之間,像女人在哭,玻璃被吹得左右晃動,冷風鑽進來,我蒙著頭鑽進被窩,夢見一片燃燒的夕陽。我躲在草叢後面,一直聽見有人問我:夕陽把房子燒著了,你會有乾淨的未來嗎?
忽然,我被手機鈴聲驚醒,看到床邊簡易桌上的殘局,方才鎮靜下來,憤然地關掉手機,扔到抽屜裡。開啟電視,新聞說豫北地區有大面積的降雪,我在玻璃上抹了一片哈氣,果然,雪片紛紛而落,樓房、地面、桑樹、車子都覆了層厚實的雪,各種形狀的白色雪塊僵硬堆疊,細微但尖利冷風颼颼地吹過來。其實我一直懷疑,母親的頭痛跟風寒有關,那會兒她在冷庫裡當搬運工。後來,她的頭痛還是好了,因為她在小診所買了很多藥效很重的止疼藥,超量吃下去,說話都含糊,整天暈暈乎乎的,也就不疼了。她說把主管疼痛的神經,給吃麻了。
樓道口都積了不少雪,我咯吱咯吱地踩出去,馬路上的雪已經被壓實了,車輛和行人小心翼翼地挪動,一群揹著書包的孩子在路邊打雪仗,雪球丟擲又落下,偶爾打中行人,一輛撒鹽車放著《蘭花草》緩慢而行,這意味著中午時大街上將被一片髒水覆蓋。
我買了箱冰堂酒、速凍餃子,以及錘子和短釘。回家路上,碰見有人在堆雪人,底下一個大雪球,上面一個小雪球,沒有五官,我在雪人的臉上橫放了三枚釘子,湊成了一雙眼睛和一個嘴巴,它看起來很無奈。回到家,我把窗戶的釘子拔下來,重新釘死,仍有風吹進來,才發現是木框老舊了,我試圖把窗框釘牢,卻不小心把玻璃震碎了,只好撕下一片酒箱貼上去,轉身時不小心踢翻一瓶冰堂酒,酒水在地上淌開。我捏起一片殘破的瓶身,把酒液倒入口中,入喉清冽,像嚥下一枚冬夜的星星。等餃子煮熟時,我又醉了。之後的幾天,我都以同樣的節奏喝醉,任思緒彈跳,隨機入洞。
城市的一月
列車駛入這座城市,雨滴趴著車窗向下滑落。高聳的樓宇,混雜的人群,以及天上翻湧的烏雲,一一在我眼前掠過。
我默想了一些事情:我讀完了莎士比亞全集;我知道《聖經》是人類共同編撰的;我知道擊打鼻子和喉嚨能令人類瞬間喪失戰鬥力;我能闡述清楚印象派和後印象派的差別;我還能模仿漩渦畫法把《多比尼花園》畫得七成像,其實我臨摹《羅納河上的星夜》會更逼真一些,但我必須說出漩渦畫法和《多比尼花園》這幅不那麼知名的畫,這樣會讓那些位在要職的蠢人更看重我一點。這就是我的所有才華,我希冀以此找一份體面的工作,成為這座城市的一分子。
這是一月,初春。我暫時熱愛世界。
走出火車站,黑車司機撲過來問我去哪兒,我不予理會,他們說了些現在不通公交車或出站口在另一邊之類的壞話,臃腫的中年婦女也湊過來說她那兒有服務,殘疾人則展示殘缺向我施壓要錢。種種不堪圍堵在城市的入口處,但並不妨礙這座城市的偉大,這裡是起義者的終點,是國家變遷的首要縮影,是年輕人造夢的溫床,更是夢想破碎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