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卻好像已下定決心,即使把她得罪透了,也要把話說完:“僱傭貧民清汙的話,你不是也把那些人給推上了一樣的路嗎?”

米萊狄靜了一會兒,忽然開啟了車門,向馬可波羅一歪頭:“上車。”

馬可波羅一怔,手忙腳亂地爬了進去。

深夜的海都道路,僅僅被路燈染亮了一團團淡黃,空蕩,筆直而依稀。機關車行駛在暗藍的風中,白月始終穩穩浮在畫框般的車窗裡。

年輕男孩清潤的嗓音帶著幾分小心,與引擎聲一起,顯得車內越發寂靜。

“我希望你沒有生我氣……你是海都所有族長,所有高官中,唯一一個真正明白汙染結晶的分量的人……只是讓人去清汙的話,就是不斷以人命去填那一個永遠也填不滿的坑——”

“你說的我都想過。”米萊狄低聲打斷他,“我準備開發新機關術,以機關清汙。一年也好,兩年也好,只要我還是高塔家族長,我就要讓那機關術問世。”

馬可波羅靜了靜。他彷彿胸口中有什麼要忍不住了,像只小狗似的在座位上轉過身子,看著她的側臉說:“如果……我跟你說,那機關術馬上就要問世了,並且不僅僅是清汙,甚至能從源頭上解決汙染呢?”

米萊狄只覺自己的面板上酥慄慄地泛開了一片雞皮疙瘩。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路冉舟會讓這個孩子來找她了。

“你應該明白這件事的分量,”即使對方還是個小孩,米萊狄說話時,依舊將他當成了一個成年人對待。“所以我希望你在繼續說下去之前,能考慮清楚。”

“當然!”馬可波羅立刻說,“米萊狄小姐,這件事已經在我心裡醞釀了不知多久了。我有一位老師,名叫芬奇。他從幾年前開始,就一直在研究開發一種名為‘差分機’的機關……”

當車子在漆黑大海邊上的公路停下來時,馬可波羅又輕又急、偶爾還有點打結巴的敘述,也終於到達了尾聲。

“當‘差分機’能夠再度創造出‘生命海浪’時,”他完全沉浸在隱隱的興奮裡,望著窗外一望無際的海面,說:“海都就能夠再次獲得取之不盡的清潔能源……結晶汙染,也就要成為歷史了。這……這兒不是高塔家族長府啊?”

馬可波羅說得太入神,這才發現窗外只有大海——他們已經離開了海都中心區。

米萊狄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若世上真有女神,那麼女神待她不薄。

“你會開車嗎?”她轉頭問道。

馬可波羅眼睛亮亮的,但有點不好意思:“開得……嗯,還行吧。”

似乎他給自己悄悄吹噓了幾分,又沒遮掩這一點。

米萊狄微微一笑,說:“第一,你回去轉告你的老師芬奇,等我處理好手頭上的事,我會第一時間去見他。而且你告訴他,他不能將差分機一事再向旁人洩露半個字。”

馬可波羅點了點頭。

“第二,我需要你開上我的車,將它停在高塔族長府門外。”米萊狄低聲說:“車一停下,你立刻就離開,不要逗留……為了你的安全。”

昏黑寬容的夜色,逐漸吞沒了那輛機關車遠去時的尾燈。

米萊狄跨過公路,沿著海岸線向前走。

寒白稀零的涼星下,漆黑柔軟的大海隨著一波一波海浪,皺褶起來,再舒展出去。

她知道,在前方不遠,有一隻送行艇正在等著她。

在離開試煉賽之後,她已經經歷的一切,她未來要面對的一切,她都還沒有對一個人說過——好在,伊丹對女兒是相當有耐心的。

當馬可波羅將車停在高塔族長府門口,匆匆跳下車消失了蹤影的時候,米萊狄正駛向大海。

當高塔族長府門在黑夜中被拉開了一條縫的時候,她剛剛停熄了那艘老船的引擎。

當爆炸火光伴隨著轟然巨響穿破了族長府屋頂的時候,米萊狄正躺在夜航船的甲板上,被搖籃一樣的海浪來回輕輕推搖。

當驚叫聲與機關呼嘯著劃過夜空,當有人怒吼著“她在哪兒”的時候,她望著淡白的星月,慢慢閉上了眼睛。

她想起了那隻叫“混沌之淚”的海怪。

她也從沉睡的海底被驚醒了,一波一波由仇恨,慾望與命運形成的海浪,託著她的腳步,上了岸。

回頭時,世上再無她的同類。

而前方,是一個屬於她的海都。

米萊狄快要沉入夢鄉了。

她知道,她的旅程才剛剛啟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