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

就算密信一事不了了之,沒人懷疑她,她回去了,在海都中又有什麼未來呢?她甚至都不知道該如何將族長拉下馬。

在海上生活了大半年後,曾籠著米萊狄的陰雲,彷彿都被海浪與長風洗打幹淨了,她如今就像一頭盤旋於海風裡的年輕野鷹,輕盈舒展。有時她覺得,一直在海上生活下去,也沒有什麼不好。

然而當這個隱約念頭變作了船長遞來的現實,直面米萊狄的時候,她才意識到,這件事有多難下嚥:這意味著,在她身上的海水被太陽曬乾、面板粘滿鹽粒時,茶羅斯沾著果漿的銀勺或許正輕輕在瓷碟上敲出脆響;她與土著打手語交流買貨時,族長家滿載的船隊正破開白浪,徐徐駛向長安。

將她媽媽像物品一樣消耗掉的那個家族,那個家庭,以後將繼續他們的地位、他們的生活——繼續著茶羅斯從一個個伊丹身上吸食來的權勢。

一邊是渴望,一邊是不甘。

“我……我需要想想。”她低聲說。

路冉舟點點頭。正好遠處有船員喊人幫忙,二人不約而同地暫時放下了這個話題。

馬戲團用的麻醉氣劑量不小,時候不到,人很難恢復神智;見潑水扇巴掌都叫不醒人,八個人乾脆找了一輛大木板車,將人摞進去,準備拉回船上——辦法不錯,就是比馬戲團還像是賣豬仔的。

平白受了一遭驚險折磨,夜城堡號船員人人心中都有氣;不僅將馬戲團成員都一一捆了起來,還反過來把他們給洗劫了:若有看得上的,便往懷中一揣;若是看不上的,便上腳一踹。

半小時前彩燈搖曳、井井有條的馬戲團營地,如今早已成了一片破爛和狼籍。

那馬戲團的主持人,此刻也沒了神氣活現,哭求他們手下留情;路冉舟充耳不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大家發洩了火氣,作了一會兒海盜,才拍著手掌招呼眾人走了。臨走的時候,他還找來油彩,在每一個馬戲團成員的額頭上都寫上了大大的“人販”二字。

刀明克食髓知味,在回港口的路上,甚至有點戀戀不捨:“這一架打得真舒服。怎麼以前就沒有馬戲團綁我呢?”

其餘幾個船員聽了,不由笑罵起來;等把昏睡的同伴們都安排好了、身上的傷也處理過了,大家仍好像屁股底下燒了火,有點坐不住。

“行了,別在船上轉圈了,”路冉舟說:“我船皮都要被你們磨薄了。按理來說,今晚本來也還是你們的假期……”

凡是能睜眼的,都向他投去了亮晶晶的目光。

路冉舟從懷裡掏出一張航海地圖,慢悠悠地說:“從這兒往東北走不到百浬就是香櫞群島,我知道斯多蒂羅克斯港口那兒有一家很不錯的酒館……”

他話還沒說完,導航員已經發出一聲歡呼,蹬蹬地跑了;眾船員都來了幹勁,迅速散去、各就各位,徒留路冉舟一個人在原地喊:“你們的假只到今晚十二點啊!十二點就開船,晚一分鐘回來我都不等人!”

結果在十一點五十分的時候,米萊狄眼看著這位船長一邊倒酒,一邊又點了一盤燒雞。

“就剩十分鐘了,”她笑說,“你往回跑的時候,把燒雞揣哪兒合適?”

米萊狄不飲酒,經歷了今晚之後,她也沒忍住喝了兩小杯,此時酒精暖洋洋地,把酒館、空氣、笑談聲……都燒得輕熱舒緩,彷彿人也浮在了一團雲朵裡。

“人嘛,就是偶爾得縱容一下。”路冉舟帶著幾分醉意一擺手,在酒館吧檯上空劃了半圈,說:“我們在人生裡一直煎熬,不就是為了這些短暫的、愉快的片刻嗎?”

米萊狄順著他的手轉過頭,看見宋飛鴉、刀明克等一群同伴們,飲酒說笑,划拳打賭……胸膛中漲漲地湧開了一層暖熱。

只要她能下定決心,她就可以將自己的未來融進他們的,開始一段新生。

“你想好了沒有啊?”路冉舟倚在吧檯上問道。

“我現在喝了酒呢,腦子不如平時清楚。”米萊狄擺了擺手。

“那正好,”路冉舟很坦誠。

米萊狄笑了一聲,正要回答,只聽一個陌生人衝酒保問道:“新的‘阿爾卡納之星’來了嗎?”

她怔了怔。

酒保從櫃檯底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隻牛皮紙夾子,抽出一份報紙遞給了那男人。“昨天才到的,”酒保囑咐說,“別撕壞了。”

自從出了海,米萊狄再也沒聽過這個名字了。她拍拍路冉舟手臂,回頭朝那酒保問道:“這兒有海都的報紙?”

隨著夜城堡號開始了它的返程,它離海都越近,路上途徑的島嶼城鎮也就越密集;但是米萊狄沒想到,離海都至少還有數千浬的一家港口酒館裡,竟會出現海都發行量最大的日報,“阿爾卡納之星”。

“當然了,我們也得了解新聞嘛。”酒保笑著說:“只不過我們離得太遠了,新聞坐船到我們這兒來的時候,都成舊聞了。咳,知道總比不知道強,姑娘,你也有興趣來一份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