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想,不管是酒館中讀到“阿爾卡納之星”的那一夜,還是自己在海都港口揮別了夜城堡號的那一個早上,都清晰得像昨日一樣。

米萊狄記得自己在剛剛走下船以後,有好一陣子,還回不過神。

時隔一年的海都,如今繁華忙碌得讓米萊狄覺得陌生。哪怕走在路上,她也覺得腳下仍在起伏顛簸,像還踩在船上一樣;等她的腳步適應了平穩大地,她又會時不時地看一眼表,因為她怕錯過回船集合的時間——往往抬起手腕了,她才想起來,船期結束了,自己已經離開夜城堡號了。

過去一年中,米萊狄在蒐集資源、交換貨物方面貢獻不小,當夜城堡號順利將載貨售清之後,她也分得了一筆不錯的酬勞。多虧有了這筆錢,她才能在下船之後,沒有回家,反而悄悄地在一家旅館裡住了幾個星期。

和其他房間相比,她的房間門口每天都堆滿了東西:除了每日新出爐的大小報紙、訂購的機關材料、各門類的機關術新作之外,還有與海藍、朵琳的通訊,與路冉舟和船上朋友們的通訊,僱人去打聽訊息的回報……直到她透過多方查探,認為高塔家是真沒有找出密信發信人之後,米萊狄才從旅館裡搬出來,回了家,跟左鄰右舍打招呼時,笑著說“對呀,我才下船”。

即使如此,她也不敢掉以輕心,仍然在等著那位紅舅媽上門。她像伸出一條後腿的兔子,做好了隨時跳起來跑的準備。

不過,一年時間好像足夠長了,長得族內事一潮一潮地交替更迭,長得紅舅媽對她完全失去了興趣,長得讓米萊狄能夠放心地進行她的新計劃了。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斥重資訂製了一身新衣服。

“班鐸道”是一條很短的路,從一頭慢慢走到另一頭,也花不上十分鐘。這一條小路上的店面,高牆重門,幾乎都沒有招牌,只各自在門口低調地以細筆寫了店主人的名字。如果不是出身於海都上層家庭中的人,哪怕走在班鐸道上,也依舊不知道這些房子是作什麼用的——光是打聽出那家裁縫店,米萊狄就費盡了心思,衣服也快花空了她來之不易的財產。

但那身獵裝,是一件藝術品。

它隨她舉手投足而暗光流動,布料貼合奉承著她的曲線,像面板也像鎧甲。多走幾步,竟令人覺得它不是為了她身體而作的衣服,而是為承託她意志而作的座椅:涼順布料的冷靜中剋制著殺機,柔韌皮革與冷硬金屬裡,嵌接著野望。

天窗裡的光落在她肩上,她鏡中灰藍色的眼睛裡冷霧濛濛。

這一天,米萊狄果然等到了露娜。

寒星家族的那一對天才兄妹名聲在外,就意味著他們處處都要受人矚目,自然也很好打聽出他們的性格和行事習慣,比如說,換季時去哪兒定做新衣。

當米萊狄走出試衣間時,她遠遠看見了露娜——近看之下,她才發覺原來露娜頂多也就十一二歲,只是氣質安穩、舉止得體,才容易叫人誤會了她的年紀。當她從小姑娘身邊擦身而過時,露娜彷彿被磁鐵吸引住一樣,目光隨著米萊狄轉了半圈。

米萊狄頓住腳,回頭朝她一笑。“露娜?”

露娜臉上露出了幾分迷茫。

“我是高塔家的米萊狄,”她朝這個初次見面的小姑娘伸出手,說:“我們以前在叢林會里見過一面,你可能忘了。”

露娜顯然說不出口自己對這位姐姐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啊”了一聲,略帶羞澀地握住她的手,說:“原來是米萊狄姐姐……你的衣服真好看。”

米萊狄微笑起來。

在幾分鐘之後,她就成功地讓露娜提議週末“再次”去叢林會里聚一聚——當露娜興致勃勃說起“聽說週末有場新遊戲”的時候,似乎一點也沒察覺,和對方一起參加遊戲的主意,其實是米萊狄在談話間種入自己腦海的。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如果不找一個帶路人的話,米萊狄壓根進不了名流子弟聚集的叢林會。

權勢,金錢,地位……它們本身無形,卻能讓一堵堵有形的牆落地生根,將那一個圈子中的人遠遠地隔開在米萊狄的世界之外。他們走的同是海都的大地,呼吸的同是海都的空氣,但若沒有機緣、不靠計謀,他們可以像平行線一樣互不相交地過完一世。

叢林會,正是米萊狄決定讓兩條平行線相交之處。

在潔晶汙染威脅下的海都,不見一絲人工之外的天然綠色,就連找一朵野花也是極難的任務。她還記得媽媽為了種那一小盆美人蕨花了多大的心力,希望以後能用它補充一部分自己進修的學費。

而叢林會,顧名思義,是處於海都城內的繁茂叢林。

它不僅是一座被籠於巨大玻璃罩下的叢林,在各種從海外蒐集回來的稀有樹藤蕨蕉之間,還裝置了大型噴泉,鋪設了草地,在綠意縈繞的歌劇場、茶室與舞廳之外,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動物園——這次裡面可不是機關了,米萊狄悄悄看了幾秒,目光才從那幾隻立在水裡的粉紅大鳥身上挪開。

當米萊狄隨著一群寒星、長歌等家族的年輕人來到叢林會草地旁時,她終於如期見到了羅更。

說來好笑,別看她與羅更同是一個家族的人,卻還不如其他家族的上層子弟離他更近,連對方來叢林會的習慣,也是她費了一番周折才打聽到的。

“你們來得太慢了,”羅更笑著站起身,“我們等得不耐煩,先行宣佈勝利了。“

年輕人們都笑了起來。羅更果然與傳聞中一樣,舉動言談間帶著令人驚歎的優雅與輕鬆,在幾句話之間,他已經將每個人都照顧到了,只是目光碰上米萊狄時,羅更一怔,顯然是把她當作了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