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亦所問,看似尋常。

然而張小凡開口欲言時,忽然發覺自己所想,並不能很好地回答這個問題。等他再多想,愈發覺得,便是先前的想法也有不妥之處了。

若是其他人,恐怕沒有那麼多的想法。

可他是張小凡,即便此時命數大改,他的本質並沒有變化。因此封亦對他與眾不同的期待,甚至還在朝陽峰一眾同門之上。

對於張小凡的欲言又止,封亦也看在眼中。

不過他只是微笑著,耐心地等待他的回答。

而張小凡,在深入思考之後,面上露出迷惘的神情。因為那個答案,讓他有些疑惑且難以接受。

封亦看出了他的猶疑,問道:“怎麼,你的答案,讓你十分意外?”

知曉當年血案的真相,讓張小凡心性之中,也多了幾分孤獨的心氣。這份心氣,使他面對一些深信不疑的至理,也有了懷疑與思索的勇氣。

故此封亦追問他,讓他心氣頓起,拋開顧慮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之前數年,師父為了讓我得到歷練,派我隨同蕭師兄、齊師兄他們下山。我可以確信,在那數年之間,我們每個人都夙興夜寐、竭盡全力做了許多、許多的事情,皆是符合正義的舉動。”

“唔,”封亦眉頭微挑,似乎意識到張小凡接下來的驚人言語,他沒有阻止之意,反而饒有興趣地鼓勵道,“然後呢?”

張小凡受其鼓勵,卻仍自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息。

他的額角沾滿細密的水珠,說不準到底是飄飛而落的牛毛細雨,還是因為緊張,而滲出的細密汗珠。

“可、可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我們的所作所為,其實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

張小凡年輕的面孔上,露出了迷惘的神情,“我們剷除了為惡的妖邪,剿滅了為禍一方的魔道妖人,便是為富不仁的豪族,也多施以懲戒。可是,做了那麼多的事情,我發覺這個世道似乎並沒有任何的改變。貧弱者處境沒有變化,人們的富足安定仍然沒有保障,一切與我下山之時,好像、好像一點也沒有變!”

彷彿感受到什麼,張小凡霍地抬頭。

正與封亦無比明亮的雙目相對,那眼中熾烈的神光,讓張小凡驀地有些慌亂,彷彿自己做了某種大逆不道之事,讓人抓了個正著那般。

他的腦袋裡轟地一聲,亂做一團——天吶,自己方才說了什麼?張小凡愧疚不已。為了剿滅邪魔,還天下安寧太平,他們這些人數年之間付出的辛苦,他都看在眼中。

有人為此夙夜未眠,有人因此殉道犧牲,每個人謹守己心,為著心中的正義而努力。便如他那位由來沉默寡言的三師兄鄭大禮,在與邪魔鬥法之中不畏生死,差點殞命當場,還是他自己不計法力損耗,一路護送回山,才被師父及時救回一條性命。

可自己方才做了什麼?

因為一個念頭,便肆意詆譭一眾同門的拼搏與犧牲?什麼時候,自己居然變得如此傲慢了?

然而就在他自我愧疚時,封亦忽然開口:“你好像在懷疑自己的結論?”

張小凡紛亂的腦海中,恍若被這言語劃開,乍現一道雪亮的光芒。

“不,我沒有!我只是——”張小凡一時無言,可他的本性倔強如牛,認定的事情,又豈會因為片刻的念頭而動搖?故此一陣沉默之後,他還是澀然開口,“同門師兄、師姐,他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與代價,我不該這般言說的。可我沒法欺騙自己,這世道,根本沒有因為我們的努力而有所改變!”

說出這句話,張小凡竟有些脫力一般。

由來掙脫心靈的桎梏,最為艱難,他甚至覺得腳下有些發虛,以手扶住那棵大樹,神情複雜地望著遠處黑暗的沼澤。

“呵呵呵~”

夜晚的笑聲,無比明顯而突兀。

“呵呵呵呵呵~”

張小凡皺眉,他聽出了對方笑聲裡的欣慰與釋然,可這更讓他疑惑,比嘲弄、譏諷乃至喝罵,都更讓他無法理解。

於是他道:“為什麼?”

封亦卻沒立刻回答,而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張小凡沒有動,只是認真地看著封亦,封亦失笑一聲,緩緩道:“其實你說得沒錯,可惜器量狹隘了些,說得並不完整。不過這不怪你,畢竟......閱歷、見識所帶來的天然侷限,束縛了你。”

張小凡微皺眉頭看著他。

“張小凡,”有始以來,封亦頭一次如此正式地叫他的名字,張小凡立即心中湧現預感,恐怕他接下來的話會比自己先前所言,還要更加驚世駭俗。果不其然,只見封亦目蘊深意,一字一字地道,“其實不止近來數年,你便是放眼開去看看,咱們這世間,千百年來可有過什麼改變嗎?”

張小凡心中一突,直覺方才那種預感要應驗了!

“在你的心底深處,也早就想到過吧?”封亦意味難明地輕笑了一聲,語氣十分平靜,卻又彷彿帶著某種大逆不道的蠱惑,道,“承認了吧,真正讓這世道動盪難安的,其實不是別的,正是我們這些看似超脫於外的修真之士!”

語出聲輕,真意卻如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