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不是。”他笑笑說,“不是這隻。”他側過身從炕裡面找出一隻搪瓷缸來,搪瓷缸外面的釉皮已經剝落,隱約可見“上山下鄉”幾個字。

她把滾燙的開水遞到他手上。

“你有這樣的缸子嗎?”他問,似乎有點沒話找話。

“沒有。”芩芩答道。她沒聽懂,再說,也確實沒有。她下鄉時發的紅寶書,足足有六套,卻沒有一隻搪瓷杯子。

“還是有一個好呀。”他沒頭沒腦地說,“什麼東西都盛過,吃過,就什麼都不在乎了。”“你是說……”“隨便打個比方。”他噗噗地吹著那開水,好像再沒有話說。

芩芩抬起眼皮悄悄打量這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一鋪城裡不多見的小炕,倒是收拾得光潔整齊。一張蒙著塑膠布的方桌,兩隻方凳,一隻大得出奇沒有刷過油漆的書架,書架頂上有一隻草綠色的帆布提箱。這些就是全部的傢俱。天棚上糊著紙,斑駁的牆壁上沒有任何字畫,只有一張《世界地圖》,還有一隻舊的小提琴盒。屋角的地上有一副啞鈴、一副羽毛球拍。雖然陳設簡陋,卻可見主人興趣之廣泛。卻都是窮開心,反令人心酸。窗上拉著一塊淡藍的窗簾,像一片藍色的晴空。窗臺上擺著許多個瓦盆,長著各種各樣的仙人掌。芩芩再低頭一看,靠窗的地上竟也是仙人掌。有的像一個個捏緊的拳頭,有的像鐘乳石,還有的像小刺蝟,像纏繞的古藤……

“為什麼,不種點花呢?”她問。

“仙人掌,也開花。只是開花不易,就格外地盼望它,珍惜它……”他說,“我喜歡它,倒是因為它不需要大多的水,也不用照料,生命力總那麼強……”他不再說了,朝牆那邊偏過臉去。

“頭疼,是嗎?”芩芩關切地問。她很想為他做點兒什麼,像那次釘釦子。但她沒說出來,“傷口,有關係嗎?”“沒關係。”他笑了笑、卻咧了一下嘴。

“要不要我幫你做點什麼?”芩芩不好意思地說。她又看見了那隻倒扣的白碗。

“不用了,他們剛才來,下了麵條……”芩芩用一個手指輕輕拭著碗邊上的浮灰。碗已經很舊了,有好幾道細細的裂紋,碗底結著油垢。它究竟為什麼扣著,為什麼。難道它是個古董嗎?再不就是個家器?真奇怪。你為什麼不說話?你也許很疲倦了。可是,也許……也許那天傍晚應該讓你送我回家……

忽然,芩芩的座位下面發出了一陣□□的響聲。

芩芩嚇了一跳,手一哆嗦。胳膊一伸,那隻碗就“當——”地掉到地上去了。它在地上轉了兩個圈兒,居然沒有破碎,骨碌碌鑽到桌子底下去了。“你……”曾儲突然瞪圓了眼睛,漲紅了臉,“你看多玄,就差一點兒!”他掀開毯子、自己掙扎著走下地來撿碗。他彎著身子到桌子底下摸了半天,總算把那隻碗掏出來了、他對著燈光小心翼翼地照了半天,才鬆了口氣,把它又翻過來,如在原來的地方。接著,他坐到坑上又歪著頭打量了半天,好像在鑑別一件什麼稀世珍寶。

芩芩大大地奇怪起來。她萬萬沒想到曾儲竟然會是這樣“小氣”的人。假如是一件玉雕,即使只磕碰一下,芩芩也會主動道歉的,可這只是一隻粗瓷碗。一隻碗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不了去買一個陪你。她賭氣扭過身去看那一排仙人掌。心裡覺得有點失望。

“真對不起。”他忽然說道,一隻手使勁地抓著自己的頭髮,“沒想到……對你發火……我這個人,好激動……好動感情,改不掉……唉,算了……噢,你生氣了嗎?”“嗯?”芩芩轉過臉來,“沒,沒有。”“剛才,實在不知是怎麼回事。假如你知道這隻碗,你也許……就不會怪我了……讓我為自己辯護一次吧……”他的聲音很低,有點難為清,“一個人常常要做錯事,隨時隨地都可能……”這隻平常的碗還有什麼故事?說真的,假如我沒有無意中把它推到地上去,你是什麼也不會告訴我的。我寧可你對我發脾氣,也要感謝地板上來回竄動的耗子弄出來的那一記響聲的……

他的眼睛望著窗臺上的仙人掌,好像看見了童年時追逐奔跑過的樹林和山崗……

“你也許不知道,我並不是東北人,十六歲以前,我一直在蘇北的一個小鎮上。大概是人們說的命不好,我母親在我三歲的時候就得病死了。很快來了一個後媽,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後,待我很不好。每次吃飯,她都在飯桌下用腳跟她的孩子,讓他們快點吃,吃得多些,有好東西也總是偷偷地給他們留起來。起初我不知道,後來她的孩子自己對我說了,我的自尊心就受到了傷害。我每天要去割草來餵鵝,全家的燒柴都歸我一個人到山上去歡,砍了再擔回來,我長到十二歲,還沒有穿過一雙新鞋。但是,我讀書一直很用功。十四歲那年,我考上了縣中,就搬出家到學校裡去住了。那時候只要考試成績好,就有助學金,我用助學金交學費。每年寒暑假,就出去幫人家做工、背纖、撐船、卸貨、打石子……什麼都幹。學校老師的心腸挺好,每個學期都發給我助學金,這樣我每月吃飯的錢就差不多夠了……呵,這個開場白太長了,你該厭煩了吧?”“不……”芩芩只希望他講吓去。

“有一年過五一節,同學們都回家了,我無家可回。一個同學沒有路費,我把身上僅有的七毛錢都給了他。偏偏不知什麼人偷走了我的飯菜票,我連吃飯的錢也沒有了,而找遍全校,一個認識的同學也沒留校度假,縣城的同學家,我又不願去。我就只好餓著肚子在教室裡坐著,後來抱著一點僥倖心理翻著自己的抽屜,忽然,從一個本子裡掉出來一個硬幣,我一看是五分錢,真是高興極了。我趕快跑到街上的一個小飯店,用這五分錢買了二兩白米飯,我很餓,恨不得一口都吞到肚子裡去。我吃了兩口,想起飯店裡常常有一個桶裝著不要錢的鹹菜湯,可是找找那桶又沒有。我就端著碗走過去問服務員:大嬸,有清湯沒有?她看了我一眼,指指後院。我走出去一看,後院裡桶倒是有一隻,盛著淚水……我當時又氣又恨,從小沒孃的孩子脾氣總是倔的,不像現在,經過許多年的坎坷,硬是給磨圓了許多。那時我覺得自己受了侮辱,我受不了這樣的奚落,儘管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卻走到那個服務員面前,‘啪’地把一碗飯全扣在桌上了,然後昂著脖子走了出去。我剛剛走出飯店門口,又餓又氣又急就昏倒在地上。等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馬路旁邊的一塊石板上,一個老頭端著一碗餛飩守在我的身邊,正一口一口地餵我。他的指甲很長,衣服也很被、很髒。我認得他,他是這一帶的乞丐,是被媳婦從家裡趕出來的……我喝著那一毛錢一碗的餛飩湯,眼淚撲簌簌落在碗裡。我猛地爬起來給他磕了一個頭,把這隻碗夾在懷裡,一邊哭一邊跑了……從此以後,這隻碗就留在我身邊……我常常想,生活大概也是這樣,有壞人也有好人,既不像我們原先想象的那麼好,也不像後來在一度的絕望中認為的那麼壞。人類社會走了幾千年,走到今天,總是在善與惡的搏鬥中交替進行……我忘不了那個乞丐,他教我懂得了生活……”真沒想到一個平平常常的碗裡盛著深奧的哲理,也沒想到你會有那樣悽苦的童年。假如換了一個人會怎麼樣?會讓那一桶泔水把整個世界都看得渾渾沌沌?五分錢一碗白米飯,天哪,你有過這樣的日子,我比你幸福多了。不,也許應該說,你比我幸福。因為你受了那麼多的苦難,還保留了一顆美好的心。你為什麼沒有墮落?沒有沉淪呢?後來你是怎麼活過來的?不要回避我的目光,假如你不討厭我,把一切都告訴我吧。我願意在這裡坐到天明……

“後來……”她問。她恍恍惚惚好像跟他來到了那沒有見過的貧瘠的蘇北……

“後來,反正就是這樣……沒什麼好說的了。”他戛然止住了話頭,似乎除了這隻碗以外,再不願多說一句。

“你怎麼來了東北?”“也很簡單……到中學二年級那年,我的一個親舅舅,知道了我的境況,就把我接到他這兒來讀書。他是個技術員,大學畢業分配到東北來工作的,在這裡安了家。他教我溜冰。給我買書,那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兩年……”他的眼睛裡放出了光彩,卻轉瞬即逝了,“後來就‘*****’了……我下了鄉,剛下鄉的第二年,舅舅的工廠就內遷了,離開了哈爾濱。我在農場種了幾年地,工農兵學員當然不夠格,辦返城也沒條件,直到七六年才招工回城。其實在農場幹也不壞,我是想研究國營農場的經營管理的,可是,偏偏和分場長不對勁兒,他千方百計幫我找的門子,讓招工的把我‘趕’回城裡了,何況那時,我的先前的女朋友,也催我回城……就是這樣,三分鐘履歷,不是沒什麼好說的嗎?”他說得多麼輕鬆、自在。十年的辛酸,都在輕輕一笑中煙消雲散了。

“那你……沒考大學什麼的嗎?”芩芩問。這是她一直憋在心裡的一個疑團。

“嘿嘿,”他笑起來,“我這人大概生來倒黴。七七年、七八年兩年招生我還關著,沒趕上。去年是最後一年,頭兩天考得還挺順利,第三天一大早出門,一邊騎車一邊還在背題兒,沒留神撞上了一個老太太,坐在馬路上起不來了。想溜掉吧,到底兒不忍心,於是,送她上醫院。等完了事再趕去考場,打下課鈴了……”芩芩緊緊咬著嘴唇,許久沒作聲。在她的生活裡,還沒有見過曾儲這樣的人。沒有!傅雲祥是一個走運的人,而他,卻是一個不走運的人。她真要為他的不幸痛哭、吶喊、憤怒地呼籲。生活就是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把每一個“契機”,不公平地分配給人,造成了社會的“內分泌紊亂”。而他,一個嘗過人世間冷遇的人,竟然還對生活抱著這樣的熱情。如果不是芩芩親眼見到,她一定會以為這是小說……

夜很靜了,遠處火車汽笛的鳴叫隱隱傳來。時間很晚了,你該走了。為什麼還不願走?你心裡不是有許多話要對他說嗎?他吃過那麼多苦,一定什麼樣的重負都能承擔。告訴他吧,他會告訴你今後的路怎麼走……

他伸手抓過桌上的鬧鐘,咔咔地上弦。他在提醒你該走了。他很疲倦了,頭上的繃帶還滲著血。可他那雙烏黑的眼睛裡沒有愁容。難道在這雙眼睛裡,生活給予他所有的憂患都在一片寬廣的視野裡化作了遠方的希冀;“真抱歉,今天不能送你回家了……”他把鬧鐘放在桌上,“你對經濟問題感興趣嗎?假如……”“不!”芩芩站起來,“你真是個傻瓜!”她想喊,“我對什麼也不感興趣。感興趣的只是你,你!你是一個謎,我要把你解開!就為了你告訴我那棵樹的價值,我也要給你講故事,講一個照相館的故事、一個餛飩店的故事、一個集市貿易的故事、一個……算了吧,我算什麼?我那一切一切的悲哀、一切一切的痛苦加起來的總和,還裝不滿你的一隻碗。我還有什麼值得訴說的憂傷呢?人們總以為自己很苦、很不幸,不停地抱怨、哀嘆……豈知這世上,最不幸的是那些無處可以訴說自己痛苦的人……”“再見!”芩芩低聲說,看著自己錚亮的皮鞋尖,她的聲音顫抖了。

“如果你需要我……”她在心裡無聲地說。嘴唇動了一下,又緊緊抿上了。

門在身後“呀”地關上了。小屋溫暖的燈光,從窄小的窗子裡射出去,在黑暗的小衚衕裡閃耀。教堂那巨大的暗影,在晴朗的夜空裡,依然莊嚴肅穆,只是在那微弱的燈光下,失掉了先前的神秘。

“信念……呵,信仰……”芩芩對自己說,“無論如何,生活總不應是跪在上帝面前祈禱和乞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