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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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英的房裡靜悄悄的。淑英、淑華和翠環三人在那裡沒精打采地談話。淑英看見覺民,親熱地喚了一聲:“二哥”,眼淚不由她控制地流了出來。她連忙掉開頭去。但是覺民已經看見了她的眼淚。淑華看見覺民進來,欣喜地說:“二哥,你來得正好。你也來勸勸二姐。她今天……”覺民不等淑華把話說完,便走到淑英身後,輕輕地撫著淑英的肩頭,俯下臉在淑英的耳邊溫和地說:“二妹,我已經曉得了。你不要傷心。這不過是一點小小的挫折,不要怕它。”淑英把頭埋得更低一點,肩頭微微聳動了兩三下。淑華正要說話,卻不想被翠環搶先說了:“二少爺,你沒有看見,老爺今天的神氣真兇。連我也害怕。”“二妹,你記住我的話,時代改變了。”覺民停了一下又鼓舞地對淑英說。“你不會遇到梅表姐那樣的事情,我們不會讓你得到梅表姐那樣的結局。現在的情形究竟和五年前、十年前不同了。”話雖是如此說,其實他這時並沒有明確的計劃要把淑英從這種環境中救出來。
覺民的聲音和言辭把淑英和淑華都感動了,她們並不細想,就輕易地相信了他的話。淑英向來是相信覺民的。在這個大家庭裡她視作唯一的可依靠的人便是他。他思想清楚,做事有毅力,負責任——琴這樣對她說過,她也覺得琴的話有理。對於她,這個堂哥哥便是黑暗家庭中一顆唯一的星;這顆星縱然小,但是也可以給她指路。所以她看見覺民,心情便轉好一點,她的思想也不像迷失在窄巷中找不到出路了。她抬起頭帶著希望的眼光看了覺民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一些西洋的情節來到了她的心頭。她鼓起勇氣問道:“二哥,為什麼我們就不能夠像外國女子那樣呢?你告訴我。”“那是人家奮鬥的結果,”覺民不假思索地順口答道。他又問淑華道:“三妹,你看見四妹沒有?”淑華還未答話,淑英就關心地對淑華說:“三妹,你等一會兒去看看四妹。她捱了五嬸的罵,今天一天都沒有出來,不曉得現在怎樣了?”淑華爽快地答應了。覺民看見他的話在淑英的心上產生了影響,便坐下來,慢慢地安慰她,反覆地開導她。
淑英終於聽從了覺民的話去吃午飯。她差不多恢復了平靜的心境,但是看見克明的帶怒的面容,心又漸漸地亂了。克明始終板著面孔不對她說一句話,好像就沒有看見她一般。飯桌上沒有人做聲。連覺人也規規矩矩地跪在凳子上慢慢地吃著,一句話也不敢講。丁嫂站在覺人背後照應他,但是也不敢出聲。淑英感到一陣隱微的心痛,心裡有什麼東西直往上衝,她很難把飯粒嚥下去。她勉強吞了幾口就覺得快要嘔吐了,也顧不得禮節,便放下筷子低著頭急急地往自己的房間走去。翠環正在旁邊伺候,看見這情形著急起來,打算跟著去看她。翠環剛剛動步,就被克明喝住了。克明大聲命令道:“站祝我不準哪個人跟她去。”淑英在隔壁房裡發出了嘔吐的聲音。起初的聲音是空的,後來的裡面就含了飲食。她接連吐了好幾口,嘔得緩不過氣來,正在那裡喘息。飯廳裡,眾人都沉著臉悄然地聽著。張氏實在不能夠聽下去了。她放下碗,憐憫地喚翠環道:“翠環,你給二小姐倒杯開水去。”翠環巴不得太太這樣吩咐,她連忙答應一聲,正要舉步走去,忽然聽見克明大喝一聲:“不準去。”張氏想不到她的丈夫甚至不給她留一個面子,她又氣,又羞。她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她也不說什麼話,默默地站起來。
“你到哪兒去?”克明知道張氏要到淑英的房裡去,卻故意正色問道。
“我去看二女,”張氏挑戰地說,便向著淑英的房間走去。
“你給我站祝我不准你去。”克明立刻沉下臉來,怒容滿面地嚷道。
張氏轉過身來。她氣得臉色發青,指著克明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今天——”她忽然閉了嘴,縮回手,態度立刻變軟了。她雖是依舊面帶怒容,卻一聲不響地規規矩矩坐到原位上去。
“二女的脾氣都是你慣使了的。你看她現在連規矩也不懂得。她居然敢對我發脾氣。她連我也不放在眼睛裡了。
你還要慣使她。將來出什麼事情我就問你。“克明放下筷子,對著張氏聲色俱厲地責罵道。
張氏的臉部表情變得很快。她起初似乎要跟克明爭吵,但是後來漸漸地軟化了。她極力忍住怒氣,眼裡含著淚,用悶住的聲音向克明央告道:“你不要再說好不好?王家太親母就在四弟妹屋裡頭吃飯。”克明果然不作聲了。他依舊板著面孔坐了片刻,才推開椅子昂然地往他的書房走去。
張氏看見克明的背影在另一個房間裡消失了,才向翠環做一個手勢,低聲催促道:“快去,快去。”等翠環走了,她也站起,她已經走了兩步,克明的聲音又意外地響起來。克明大聲在喚:“三太太。三太太。”她低聲抱怨道:“又在喊。
難道為了一件小事情,你就安心把二女逼死不成?“她略一遲疑終於失望地往克明那裡去了。
翠環端了一杯開水到淑英的房裡,淑英已經嘔得臉紅髮亂,正伏在床沿上喘氣。她從翠環的手裡接過杯子,淚光瑩瑩地望著翠環,訴苦般地低聲說:“你這麼久才來。”“老爺不准我來,連太太也捱了罵。後來老爺走了,太太才喊我來的,”翠環又憐惜又氣惱地說。她連忙給淑英捶背。
淑英漱了口,又喝了兩口開水,把杯子遞給翠環,疲倦地倒在床上。她嘆了一口氣,自語道:“我還是死了的好。”“二小姐。”翠環悲痛地叫了一聲。她壓不住一陣感情的奔放,就跪倒在踏腳凳上,臉壓住床沿,低聲哭起來。她斷斷續續地說:“二小姐,你不能夠死,你要死我跟你一路死。”淑英含淚微笑說:“你怎麼說這種話?我不會就死的。你當心,看把你的衣服弄髒,”淑英像愛撫小孩似地撫著翠環的頭,但是過後她自己也忍不住傷心地哭了。
主僕二人哭了一會兒,不久淑華來了。淑華說了一些安慰的話。翠環雖然止了悲,但是淑英心上仍然充滿著陰雲。後來淑英又嘔吐一次,說了幾句淒涼的話,惹得淑華也淌下淚來。
覺民吃過午飯就到琴的家去了,劍雲來時叫綺霞去請淑英、淑華讀英文。綺霞去了一趟,回來說是淑英人不大舒服,淑華有事情,兩個人今天都請假。劍雲關心地問了幾句,綺霞回答得很簡單,他也就沒有勇氣再問下去。他惆悵地在覺民的窗下徘徊一陣,覺得沒有趣味,一個人寂寞地走了。
淑華在淑英的房裡坐了一點多鐘。她看見房間漸漸地落進黑暗裡;又看見電燈開始發亮。屋子裡還是冷清清的。沒有人來看淑英。連張氏也不來。她憤慨地說:“三嬸也太軟弱了。也不來看一眼。”“我們太太就是怕老爺。老爺這樣不講情理。我害怕二小姐會——”翠環帶了一點恐懼地說,“二小姐”以後的字被她嚥下去了。她不敢說出來,恐怕會給淑英增加悲哀。
淑英在床上發出了一陣低微的呻吟。她側身躺著,把臉掉向裡面去。
淑華略吃一驚。她一時也無主意,不知說什麼話才好。後來她和翠環低聲交談了幾句,看見淑英在床上沒有動靜,以為淑英沉沉地睡去了。她想起自己還要去看淑貞,也不便久留,囑咐翠環好好地伺候淑英,就輕腳輕手地走出去了。
翠環把淑英床上的帳子放了下來。淑英覺得頭沉重,四肢無力,心裡也不舒服,便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過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淑英覺得心裡平靜了,不過四肢還是沒有氣力。她想到一些事情覺得心灰意懶,又不願意到飯廳去看父親的臉色,索性稱病不起床,一直睡到下午。淑華、淑貞都來看她。覺新、覺民也來過。覺新的臉色蒼白可怕,他好像患過大病似的。淑貞的眼睛還有點紅腫,臉上依舊帶著畏怯的表情。覺民和覺新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淑華和淑貞一直留在淑英的房裡。張氏不時過來看淑英。她要叫人去請王雲伯來給淑英診病,淑英不肯答應。張氏看見淑英也沒有重病的徵象,知道不要緊,便把請醫生的意思打消了。克明聽說淑英有病,絲毫不動聲色。他甚至不到淑英的房裡去一趟。吃早飯的時候,他板起面孔一聲不響,別人連一句話也不敢說。
這情形淑英已經從翠環的報告中知道了。她想:做父親的心就這麼狠?她又是恨,又是悲。她再想到自己的前途,便看見陰雲滿天,連一線陽光也沒有。覺民昨天說的那些話這時漸漸地在褪色。代替它們的卻是一些疑問。她彷彿看見了橫在自己前面的那許多障礙。她絕望了。她覺得自己只是一隻籠中的小鳥,永遠沒有希望飛到自由的天空中去。她愈往下想,愈感到沒有辦法。她並不哭,她的眼淚似乎已經乾枯了。
她躺在床上,心裡非常空虛。她左思右想,又想到陳家的親事。婉兒的那些話好像無數根鋒利的針一下子撒在她的臉上和身上。她全身都震動了。她不敢想那個結果。她想逃避。她在找出路。忽然鳴鳳的臉龐在她的眼前一亮。她的思想便急急地追上去,追到了湖濱,前面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湖水。她猛省地吃了一驚,但是後來她就微笑了。她想:我也有我的辦法。她不能再靜靜地躺在床上,便坐起來。淑華們並不知道她的心情,還勸她多休息。她不肯答應。她只說心裡很悶,想到花園裡去散散心。她堅持著要去,她們拗不過她,又看見她的精神還好,便應允陪她到花園去。翠環伺候她到後房去梳洗。等她收拾齊整和淑華、淑貞、翠環同到花園去時,隔壁房裡的掛鐘已經敲過三點了。
正是明媚的暮春天氣。藍色的天幕上嵌著一輪金光燦爛的太陽。幾片白雲像碧海上的白帆在空中飄遊。空氣是那麼新鮮清爽。淑英走進天井,一股溫和的風微微地迎面吹來,好像把生命與活力吹進了淑英的胸膛,而且好像把她心裡的悲哀與怨憤一下子全吹走了似的,她感到一陣輕鬆。
她們幾個人進了花園。裡面的景物並沒有什麼改變。只是在各處生命表現得更強烈一點。一切都向著茂盛的路上走。
明豔的紅色和綠色展示了生命的美麗與豐富。花欣然在開放,蝴蝶得意地在花間飛翔,雀鳥閒適地在枝頭歌唱。這裡沒有悲哀,也沒有怨憤;有的只是希望,那無窮的希望。
淑華感到了肺腑被清風洗淨了似的痛快。她低聲唱起《樂郊》來。淑貞一聲不響地偎在淑英的身邊。淑英也忘了先前的種種苦惱。她們信步走著,一路上談些閒話,不知不覺地到了晚香樓前面。出乎意料之外的,她們看見有人在天井裡。那是克定夫婦和喜兒三個。他們坐在瓷凳上背向外面,有說有笑,好像很快樂似的,因此不曾注意到別人走來。
淑英看見克定三人的背影,心裡不大高興,她把眉頭微微一皺,迴轉身往來時的路走去。淑華不大在乎地也跟著掉轉身子。她剛一動,就聽見後面有聲音在吩咐:“翠環,裝煙倒茶。”她便站祝翠環抬起頭去看聲音來的地方,不覺失聲笑了。那是鸚鵡在說話。翠環低聲罵了一句。
克定們聽見鸚鵡的聲音,馬上掉過頭來看。沈氏先叫一聲“四女”,接著又喚“翠環”,淑貞遲疑一下便走了過去。翠環也只得過去了。淑華掉頭去看淑英。淑英正站在圓拱橋上看下面的流水。她很想馬上到淑英那裡去。但是她又聽見沈氏在喚“三姑娘”,她只好走過去,跟沈氏講幾句話。她以為淑英會在橋上等候她。
淑貞走過去就被她的母親留下了。沈氏又要翠環到外面去:第一,請四老爺、四太太到花園裡打牌;第二,叫高忠進來在水閣裡安好牌桌。翠環唯唯地應著。她在聽話的時候,不住地側頭去看喜兒,對喜兒微笑,她覺得喜兒現在好看多了。喜兒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含羞帶笑地點一下頭,馬上就把臉埋下去。
翠環只好往外面走了。她走過圓拱橋,淑英已經不在那裡。她看不見淑英的影子便往附近找去。她忽然注意到淑英在湖邊同一個男子一起走路。她看見背影認出他是劍雲,便放心地走開了。
淑英先前在圓拱橋上站了片刻,等候淑華她們。她埋頭去看下面的流水。水很明亮,像一面鏡子。橋身在水面映出來。她的頭也出現了。起初臉龐不大清晰,後來她看得比較清楚了,但是它忽然變作了另一個人的臉,而且是鳴鳳的臉。
這張臉把新鮮的空氣和明媚的陽光都給她帶走了,卻給她帶回來陰雲和悲哀:她的困難的處境和無可挽回的命運。她又一次落在絕望的深淵裡,受種種陰鬱的思想的圍攻。
“二小姐,”忽然有人用親切的聲音輕輕喚道。淑英驚覺地抬起頭去看。陳劍雲從橋下送來非常關切的眼光。她便走下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