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植民還是搖頭。

小皮匠皺起眉頭:“若是這樣,顧先生如何與徐小姐相見呢——難道,在季風閣飯莊裡,你們曾經見過?”

顧植民笑著點點頭,他不禁又想起當初與徐小姐父母初見的情形。

當初他請袁煥俠傳信,讓徐小姐假意應允相親。等她到了季風閣,他早先一步躲在密室包廂,等“仝公子”引徐小姐推門進來。

數月未見,徐小姐不但身形消瘦許多,眼裡的銳氣也消減不少,兩人坎坷重逢,一瞬間千言萬語哽在喉。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顧植民便與徐小姐商議,袁煥俠有兩個同學要去歐洲,兩人計劃助她從徐家脫身,化名登船,先隨朋友去歐洲上預科,一切開支由他與袁煥俠籌措。

徐小姐聽完,嘆口氣。她又何嘗不想走?只是父母懦弱善良,從小被禮教束縛,尤其是父親,根本未曾離開過徐家半步。就算她要走,也須得先與他們計議。

顧植民道:“只要能救你出火海,二老那邊,我去講和,不行說服他們一起出來,我多做幾份工養他們。”

徐小姐望一眼“仝公子”,佯裝羞惱道:“我有手有腳,誰用你養?!”

她心中有了盼頭,眼中漸漸恢復神采。不過,她家門禁森嚴,他如何進去?若裝成僕從,極有可能被族長伯父拆穿,反倒連累他。

徐小姐思索半晌,終於想出一個法子——她伯父那人門檻②太精,脾性卻急躁,不妨用‘拖刀計’磨一磨他,但凡他情急意切起來,反而辨不清明暗。

幾人一合計,都覺此計甚妙。果然,徐靖庵被磨得六神無主,約“仝公子”到府上一聚。等到了那天,徐靖庵卻有所防備,不但不讓侄女下樓相見,還特意叮囑文旌兩兄弟去辨認“仝公子”帶在身邊的傭人。直到兩兄弟稟告不認識此人,這才安心請“仝公子”入席。

等酒席之後,仝公子提出到花園轉轉,又差傭人去汽車上,將給徐小姐父母的見面禮搬過去。徐靖庵自然派的下人去幫忙,等開啟車廂,見禮物頗多,於是傭人便指揮司機搬到徐父房裡。

誰也未曾想到,原來等在宅院外的“司機”才是顧植民本人。他就趁著徐府放鬆警惕之際混進宅裡,終於見到徐小姐父母。

徐父見了顧植民,聽他將前後原委說完,又聽他講“救”女兒出逃的計劃,怫然變色道:“君子知恥,必忠必孝!松江徐氏自文貞公③起四百餘年聚族而居,互愛互助,我一生崇文尚義,如若棄家棄祖,便是不忠不孝,與噍類④何異!你且快走,權當我們未曾見過!”

顧植民明白苦勸無果,時間緊迫,只得告辭,剛走到門口,徐母卻追過來,牽住他衣袖,含淚低聲,讓他帶著女兒離開這暗無天日的徐家。顧植民鄭重答應。

一切都如計劃進行。春分當天,徐小姐名為去取旗袍,實則是想要脫身。袁煥俠為她買了當日法國撤僑郵船的票,顧植民給她整理好行裝,本準備當天暗中接她出來,送去十六鋪碼頭,會同袁煥俠兩位同學到楊樹浦,然後乘遠洋輪船前往歐羅巴,沒想到,計劃總是不如變化。

民國十六年三月二十一日,北伐將領薛嶽率第一師進駐龍華,嚴重率第二十一師佔領蘇州,南下的直魯聯軍司令畢庶澄、上海防守司令率領北洋軍與之對壘,大戰一觸即發。

與此同時,上海總工會也秘密釋出總同盟罷工令,二十一日正午,隨著一聲號令,全上海八十萬工人同時罷工,他們舉起刀槍,配合北伐軍,立刻轉入武裝起義,上海人原本預想中的兩軍廝殺,頓時演變成軍閥與工人糾察隊的殘酷巷戰。而徐家花園所在的閘北區,正是工人與軍隊交火的熱點!

再說文旌、文旆逃到租界,早已失魂落魄,本欲逃回家去,可顧念徐小姐一旦走失,將來自己的婚事便成了泡影,於是硬著頭皮,混在工人隊伍裡往北又尋了一番,過了新閘橋,仍不見堂妹身影,兩人不敢久留,慌慌張張逃回徐家花園,只見全族人都緊閉屋門,不敢出來。他們返回堂上,上前稟告與堂妹失散的訊息。

徐靖庵面如土色,徐小姐父母急火攻心,一把抓住兩兄弟的手,哭喊著求他們帶自己出宅去尋女兒。此刻外面已經槍炮齊鳴,濃煙障日,文旌、文旆哪裡再敢冒險出宅。

此時徐家族人也漸漸圍攏過來,徐父先央告叔伯兄弟相助,但眾人不是王顧左右而言他,便是寬慰他一些“吉人自有天相”的廢話。徐父不得已轉向族人,只聽徐靖庵為難道:“賢弟,非是為兄涼薄,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今外頭狼奔豕突,哪個子侄出門遭遇長短,那便都要算到我頭上……”

徐父一聽,頓時覺得渾身清寒。他自幼讀聖人經書,克己尊禮,溫良恭順,以族為家,甚至連女兒終身大事都忍辱姑息,沒想到一生遷就,最後換來的卻是寡義薄情。

此時多說也全無益處,徐父憤而拂袖,只叫徐母在家等候,自己去外面尋救女兒。

剛往前走不遠,便聞聽有人跟上來,本以為是哪位子侄幡然醒悟,回頭一看,卻是鬢角已有霜痕的老妻。徐父長嘆一聲,索性牽過妻子的手,推開厚重宅門,毅然往外面的齊梁世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