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西式學堂有教員,有學生,也要有教室。顧植民找到華夏書局一講,小董開懷大笑,特意仿照當年戴所長先例,在三層闢出一處地方,給他做夜習課桌。

顧植民情知米店不應是徐小姐這等人物消磨的場所,於是委託小董發邀,請她去書店幫忙,等兩邊打烊後,兩人就在三樓讀書、研習。

徐小姐是個盡心竭力之人,短短几天,便讓顧植民明白了多年琢磨不透的語法時態,師生兩人居然也能三言兩語,用英文對話起來。

若逢燠熱難熬,兩人便往東走,沿著黃浦江畔邊走邊談。講起各自志向,才發現彼此意趣更加相投。

“真要謝謝戴叔叔,若不是他,也無緣再認識一個志同道合之人。”江水滔滔,朗月在天,徐小姐坐在防洪堤,如是感慨。

“你的同學,就沒有想做護膚品的人嗎?”顧植民不信。

徐小姐一笑:“他們之中,有人想留洋,有人想做官,有人想當教授,也有人想做歌星,還有人想尋革新之道,改變積貧積弱的國家,大家都有宏圖大願,想學榮宗敬老先生那樣闖一條實業救國之路的人都極少,更莫說走做護膚品這個小小的獨木橋了——哎,你為何想做護膚品,不會是想迎合我才故意講的吧?”

顧植民只好從頭講起經歷,講到母親和姐姐在染坊做工,雙手腫破,自己嘗試做護膚膏卻屢屢失敗,又講到兵燹變亂,姐姐失足落水時,自己看到她手上皴紋條條裂開,鮮血迸流的情形,直把眼淚灑落江裡。

徐小姐聽了,也沉默良久,兩人望著輪船從江面上駛過,黑黢黢的龐然大物一如顧植民心頭的陰影。

“榮老先生高義,以民生衣食,振興實業為己任,我心中原也有個夢想,做天下姊妹都能用得上的雪花膏,幫那些受苦受累的女子治好皴裂粗糙,消除痛楚,如此這般,不敢稱為國為民,也能算不愧榮老先生教誨。”

“可惜,我才疏學淺,尚不能助你一臂之力。”顧植民嘆口氣道,他又講起自己的奇異夢境,講到未見徐小姐其人,先聞徐小姐其香的經過,又談起自己在禮拜堂,聽裁縫老章講,他常常夢見百雀翱翔,正是紅鸞星熾之象——鳥化鸞鳳,譬如鯉躍龍門,能躍過去便是龍,躍不過去便是蟲。

“我在上海灘已經耽擱了許多年,依然一事無成,這樣下去,恐怕只能做蟲了。”

徐小姐安慰他:“你矢志做護膚品,呵護天下紅顏,不也正是鸞星指引嘛。人生一世,最怕一個‘執’字,若用一生,只尋一種,千山萬水,風雨兼程,總有求得的時候。”

這番話令顧植民精神一振。

“密斯徐,你講得真妙!”

徐小姐又是一笑:“我只問你,你講自己有通感的異能,能閉上眼睛,嗅出氣味,把這些芳香百味幻化成黑白紅綠,可是真的,還是在騙我?”

“密斯徐,這確確是真。我以後若再騙你,不怕天打五雷……”

“哎呀,真便是真,假便是假,幹嘛賭咒發誓——等有時間,我還要測測你。”

“好啊。”

兩人正在閒談,忽然一陣詈罵嘈雜,原來有群醉漢罵罵咧咧,正朝這邊走來。顧植民聽這些並非善類,更怕醉酒之人惹是生非,便急匆匆想牽徐小姐離開。誰知道兩人不動則已,一動正好被無風作浪的醉鬼們望見。

“站、站住!”

徐小姐也有些驚惶,她抓緊顧植民胳膊,快步往外灘大馬路上走去。醉鬼們本都是無賴,看到曼妙女子,哪裡肯放,早兵分兩路追過來。一個酒氣熏天的禿頂男人跑得最快,他叼著紙菸,竄過馬路,將兩人攔住。

“站住!孤男寡女,半夜三更,鬼鬼祟祟,想必不是什麼正經人!”

顧植民急了,他張開雙臂,將徐小姐護在身後。眼看醉漢們圍攏過來,一個個吊眼歪眉,正要撲上來,忽聽不遠處一聲哨響——

“誰在那裡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