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春天又來了。

漫山遍野,花都開了。

他給姐姐配土方藥膏,就又可以嘗試新的蕊,新的花,配出新的藥,製出新的香。他還想嘗試新的油脂,蕓薹油烹菜好吃,但總有股青氣味。

他擔憂姐姐嫁遠,這藥膏製出來也無用。而且,據說鄰鄉那富戶規矩森嚴,當家太太信佛,一日三餐茹素,但性情絕不吃素,待媳婦比傭工更狠辣。

所以,這回許廣勝身高超過他,他心裡反倒安泰,更何況,許廣勝還吹噓能央告廟裡和尚留些酥油,給他做護手油膏用。

“酥油你還曉得?那叫醍醐,聖人灌頂才用的——哎,明日去你家提親好伐?”

顧植民嘿嘿一笑:“那你帶醍醐來提親。”

“一言為定,包姐夫身上!”

但許廣勝沒能來提親,顧植民也未見到醍醐,因為就在當天夜裡,黃渡周圍突然槍聲大作,顧植民在睡夢中驚醒,外面火光沖天,狼哭鬼嚎。

“上海的新都督和南京馮副總統打起來啦!鄉親們,往葦塘跑!”

顧植民還小,不曉得為何都督和副總統兩人打架激起這麼多槍炮聲,他喚著父母去葦塘,卻發現姐姐不在屋裡!

“你阿姐呢?翠翠呢?”母親嗓子冒煙。

“我去尋!”

顧植民便往香樟樹那邊跑,果然見姐姐急匆匆衝過來,身後還跟著許廣勝。他似乎明白了什麼,但此時一梭子彈掃來,香樟樹上啾啾作響,將十幾年比高矮的劃痕轟個粉碎。

“往葦塘跑!”他朝兩人喊。

一股嗷嗷叫的散兵殺過來,葦塘的路已經斷絕。三人只好跳下稻田,朝河堤飛奔。許廣勝一向飛毛腿,偏偏那天跑起來扭扭捏捏,直拖後腿。顧家姐弟只好跑跑停停等他,眼看衝下堤坡就能鑽進葦塘。可就在這當口,兩個藏草稞裡的逃兵卻受了驚,誤把三人認作來搜捕的敵兵,他們大叫一聲,慌里慌張亂放幾槍逃之夭夭。三人並無防備,許廣勝本就趔趄,哎喲一聲,真崴了腳栽到草裡。顧翠翠卻被流彈掃中,頓時血流如注,她腳底一個不穩,翻著跟頭,滾下水閘,幸虧顧植民手疾眼快,一把將姐姐拽住。翠翠卻撕心裂肺,慘叫連連。藉著月光,顧植民才發現姐姐臉色煞白,衣衫已被鮮血染紅,手上的皴紋被攥得條條開裂,鮮血迸流。她不堪苦痛,大顆大顆汗珠從額頭滲出來。

“植民,你逃,你逃……”

顧植民將頭搖得如撥浪鼓一般。冷月照在人間,蒼白夜裡,那血更紅得刺眼。

“植民……植民,”翠翠叫著,已氣若游絲,她做個深呼吸,吐出最後幾個字,“幫我照顧……”

顧植民心覺不妙,雙手搭上去拽姐姐。可惜為時已晚,翠翠掌邊一滑,顧植民只能望著她朝水面墜落,然後撲通一聲,砸碎了江中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