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這裡,顧植民不禁愀然,他從鐵盒中拈出一支紙菸。小皮匠趕緊拭淨手,燃亮火柴,硫磺爆燃,一股刺鼻的煙氣。

“唉,兵荒馬亂,人如螻蟻。”小皮匠不禁慨嘆,“儂就這樣離家,來了上海?”

“我並非一人來的。”顧植民如是道。他又想起當初,姐姐去世後的那些天,春霧與硝煙久久籠罩黃渡鄉,涼雲兼雨,落花飄零。他同許廣勝站在河堤上,面對一座空墳,但見柳色延綿,與流水一同遠去。

“植民,你講講看,這江水流過黃渡,流去哪裡?”許廣勝突然問。

“華漕吧。”

“華漕之後呢,又是哪裡?”

“真如吧。”

“真如之後呢?”

“上海。”

“對,上海,我想去上海!”許廣勝轉過身,對顧植民講,“總覺得翠翠姐沒有死,順著江水,去了華漕,到了真如,最後漂到上海,我要去上海尋她,把她帶回黃渡,娶她做媳婦,請全村老少吃梅菜肉。”

“我也要去上海,要找那種能滋潤護手的雪花膏,如果阿姐能抹上雪花膏,手能使上勁兒,當初或許……”顧植民望著江水,他抓起一塊碎瓦片,朝江心撇過去。瓦片跳踉向前,打起一圈又一圈漣漪……

“那是民國六年,我十四歲。大總統黎元洪被趕下臺,溥儀當了七天皇帝,又換成馮國璋做代總統,北方打得不可開交。而上海灘依然熱鬧,依然繁華,就是那年我來到上海,恰恰趕上先施百貨開業。左邊廂敲鑼打鼓,舞龍弄獅,右邊廂西洋樂隊,奏進行曲,我拖著兩隻泥腳,站在大馬路對面,生生看傻了眼……”

此時此刻,蘭心大戲院門口,夜色漸濃,瓦斯燈卻亮堂起來。小皮匠藉著路燈,聽著故事,給顧植民鞋子打了三遍油,擦拭得光可鑑人。

“顧先生,儂想必遇上某位貴人,就如此進了先施公司?實不相瞞,方才我看過名片,儂在先施公司是專賣護膚品的襄理,職位老高,運氣老好哩。”

顧植民苦笑一聲。

“你講得恰好相反,我到上海,無依無靠,莫說運氣,連氣運都沒有。”

“噫!顧先生講笑話!先施公司那是環球百貨,是上海灘了不得的去處!就算裡面擦玻璃、掃地板的人,地位也不知比外面高哪裡去來!儂方才說自己既沒讀過書,又沒親戚幫扶,如何能進那裡頭做事?”

小皮匠像是質疑,也像是點撥。顧植民吸一口香菸,透過繚繞的煙霧,看著行人來往,霓虹迷離,餘歌曼妙,彷彿也穿越十三年時光,望見那個甫到上海、呆頭惘腦的自己就站在喧囂街頭……

自打上路往東,顧植民便始終與厄運相連。他與許廣勝走到嘉定又遭遇兵亂,等行行停停到了真如,盤纏已經花光,顧植民還害了瘧疾,只好投奔拉黃包車的親戚養病,許廣勝心急,便先行朝東趕路,在密勒路一爿米店落腳。等顧植民養好病,到了上海,只能投奔老城廂大境閣殘牆下一處菸紙店做學徒。

菸紙店老闆姓薛,一家五口,有老有少,擠在店後邊隔間裡住。店裡僅有顧植民一個夥計,白天看店,夜裡便在貨架下席地而眠。秋初的蚊蟲最多最狠,他被咬得輾轉反側,朦朧中聽見外頭喧動,於是撤下門閂,推開門扇。

屋外並沒有人,沿著狹長里弄遠望,便見月華灑在雲朵上頭,滿月與白雲之間,有團氤氳浮動的霧氣。那霧氣帶著聲響,掠過遠處層疊的屋頂、塔樓,朝他湧動而來,定睛看去,原來是千百隻鳥雀被明月驚醒,聚少成多,就圍在他頭頂盤桓翱翔。顧植民被這般奇景震撼,直到黃浦江上的汽笛聲將他驚醒,才明白原來只是南柯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