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真是包含六分真情四分自傲,陳夔素來被這個兒子氣得不輕,這時候和他多說了幾句,竟反而被氣笑了:“怎麼,大漢離了你這個熹平龍首,再世吳起,說不得就和魏楚兩國一樣,江河日下,不日便要亡國?”

“阿父過譽了,有沒有孩兒,大漢都將不日亡國,我只不過是略盡心力,希望能多少救下一些百姓,少有一些窮苦人在死前,像孩兒一樣,唱這句‘死生何須複道前後!’罷了。”

如此荒悖大逆不道之言,陳沖說得水到渠成,但是他在“死生何須複道前後”格外加重了咬字,說完又忍不住被詞中的哀情所感染,陳夔還未發作,他又低首繼續輕輕說道:“阿翁何其幸也,離世之際雖無陳沖在側,還有阿父阿叔侍奉於前,但國家分崩,四海鼎沸近在眼下,陳沖雖不才,也要救蒼生於水火,今天見過阿翁阿父這一面,陳沖便只有一句話。”

他忽而抬首正視這一世的生父,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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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陳沖在和陳政對話之時,陳紀正在臥房內接待中郎蔡邕、同鄉荀爽等同僚。

陳寔去世,對陳紀而言,人生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崩塌了,陳寔的美德對於其餘人來說,多是傳聞與談資,但對於他這個長子而言,是幾十年的舐犢之情,這些年來朝廷徵辟陳寔不成,便屢次徵召陳紀,陳紀雖多次拒絕,但在陳寔的安排下,終究還是入朝為官,數年來沒有時間歸家探望老父,已是心中虧欠,但在朝中這些年公務纏身,遲遲不能休沐,陳寔也從未催促,只是常來信詢問長子近況,卻不料最後天人永隔。

一念及此,陳紀便覺千刀加身,坐立難安,不過幾日,便形銷骨立,與往日風神俊朗的陳元方大相徑庭。

荀爽與他不僅是同鄉同僚,也是老友,見他如此消沉,忍不住勸道:“元方不必如此,世叔去世之際,已是八十有三,人皆有死,無非輕重。世叔一生,名重天下,德披四海,又有兒孫滿堂,俊才輩出,想必生無憾事,可以含笑九泉,你如今這般苦楚,世叔想必也不願如此。”

陳紀一言不發,解下白巾遙望門外晴空白雲,雲纖變化,如琢如磨,他良久才嘆道:“四年前,我曾對家父坦言,如今朝堂是非叢生,魑魅當道,我實在無意應召為官,且家父身體且安,我身為長子,不可不在身旁侍奉,但家父心念庭堅,還是讓我去朝堂為他照應一二,我也只能從命,我不是未曾想過今日,只是情之所至,雖知也無用。”

這番話情真意切,一向荀爽表示自己理解他的好心,二又表示自己理解歸理解,但是情感自然流露,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荀爽也不能不點頭稱是,感嘆道:“世叔這一走,‘潁川四長’便無人在世了,二十年前,我潁川可謂群賢畢至,少長鹹集。文風之盛,天下莫過於潁川。只是自黨錮以來,李元禮身死,我潁川便江河日下,後有蛾賊興起,又有多少賢人名士慘死賊手,如今世叔也撒手人寰,國無大賢,恐非善事啊。”

蔡邕本來也隨陳紀感嘆不已,此時聽荀爽言語,卻搖首笑道:“慈明此言,不是調笑天下嗎?潁川俊才,以你荀氏最為盛,不說你荀氏八龍,在你子侄一輩,前有文若、休若、友若、仲豫四人,孫輩後又有公達、仲茂、叔陽三人。”

說起青年才俊,蔡邕作為文壇領袖,猶如如數家珍:“特別是文若,南陽何伯求稱其為“王佐之才”,文脈之昌,莫過於此,世上又有幾族能與你荀氏相提並論,我看國事將來,少不得要依靠你荀氏啊。”

這一通話半是客套半是恭維,荀爽受用之極,但他不知怎地,看起陳紀,便想起一人,只能搖首嘆道:“蔡中郎高抬了,在此處大家盡是名士,我也不假意自謙,文若確是我家子弟第一,放眼天下,少有亞匹,何伯求那句‘王佐之才’我是敢替文若認下的,但文若外圓內方,能識人才能卻不能知詭譎,守成有餘又開闢不足,不瞞你說,蔡中郎,我常常會有文若將來誤入歧途而自害的擔憂啊。”

“不至於此”聊到此處,陳紀強作精神插話道,談論天下名士風評,既是對朝堂黑暗的反抗,也是一種消遣。蔡邕荀爽聊起這個話題也是有幫陳紀轉移注意的意思。

只見陳紀從一旁的桌案上拿出一卷竹簡,一手輕拍,另一手虛握,他往下說道:“文若性情光明,雖不識詭譎,但君家豈止文若一人?公達為人磊落拓達,又擅謀利畫策,有他相助,荀氏必能趨利避害,發揚光大,慈明你多慮了。”

不料荀爽不以為然,連連擺手道:“元方你這話就大謬了,天生萬物,都唯有自強自立,公達自保足矣,卻哪能助他人自保,鴻鵠翱翔九天,豈能攜鯤鵬而飛,如若文若有想不開的時候,公達不自量力,那我荀氏才恐有不忍之禍。”

“杞人憂天,杞人憂天。”蔡邕聽到這裡不免充滿荒誕之感,笑談道:“如果以荀氏高門,尚有不忍之禍,那我家恐怕早已一抔黃土,不知尋訪何處了,如今朝局固然困苦,卻也還未到和熹鄧太后時期那般艱難,二君多慮了。”

此言一出,陳紀荀爽二人皆是不以為然,讓蔡邕自以為寬解二人,卻討得老大沒趣,不由忿忿道“那以二位之見,如今天下士子,還有誰能如太丘公般,四海歸心呢?”

陳紀沉吟少許,答道:“以如今見,身負四海之望者,唯有宗正劉虞劉伯安,與都鄉侯皇甫嵩皇甫義真了,一人仁德曉喻八荒,一人用兵天下無匹,一文一武,正可謂國家棟梁。”

荀爽頷首道:“我亦以為然。”

蔡邕又問道:“那以二位之見,海內青年後起之秀,誰能為士人表率,領袖群倫?”

陳紀脫口而出:“那毫無疑問,必是汝南袁本初。”

荀爽此時卻是另有看法:“元方為何言不由衷?”

陳紀停下手中節拍,笑問道:“慈明何出此言?”

荀爽反而不徐不急,以手撫須,用一種奇異地眼神打量陳紀,待到陳紀頗感不適,荀爽才笑道:“元方你方才以劉伯安與皇甫義真為重,深思慎取,方才結語,而你談及袁紹,卻立答無豫,可見非真心之言。”

陳紀立即反問道:“袁本初之德,世有公論,先丁母憂,又行父服,愛士養名,累世臺司,所遇莫不傾心折節,爭赴其庭,如今袁氏之門,較昔日天下楷模李元禮何如?‘登李膺門如躍龍門’,依我之見,袁本初之門,只遜天家。中郎問我士人表率,那除了袁本初還能有他人?”

“不若君家陳庭堅。”荀爽笑答道。

此言一出,陳紀默然,他只有繼續用竹簡敲打自己的掌心。

荀爽於是再重說了一遍,隨後他意猶未竟,又補充道:“袁紹之德,不過虛德,未曾見於國有何作為。但君家陳庭堅,彷佛三代之賢,以衝冠幼齡,而開風尚之新,其人其才,能文能武,世所未見,我家文若公達,遠有不如,我還記得世叔在世時,常說:‘陳氏有陳庭堅,可垂於青史矣。’世叔溢美至此,元方你卻隻字不提,你對庭堅不公啊。”

陳紀只是繼續默然,他站起身來,望著陳氏內外滿處的白幡白聯,不知心中想著什麼,只是過了良久才說道:“庭堅,庭堅他天授英才,生降我家乃是天幸。”說到這裡,他想繼續評價陳沖,卻又找不到詞彙,不得不黯然道:“以家父之言,固然如此,只是他鋒芒畢露,才華橫溢,於人中如天山之於小丘,我每思之,深為之懼,恐他為天下所不容。”

他隨即又對蔡邕嘆道“中郎,我在朝中,多有難處,皆因庭堅而起,只是他如此年輕便能為國家排憂解難,我亦不失欣慰之情。只是如此下來,剛極易折,我陳氏處事,向來是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才有如今海內名族的美譽,自庭堅成親以來,我為避嫌,與您少有往來,還望你莫怪才是。”

蔡邕擺手笑道:“元方哪裡話?我為小女能謀得如此良緣,只覺三生有幸,哪裡還能嫌怪呢?”隨後他又正色道:“只是元方,你當真打算把庭堅禁足三年?如今朝廷多難,正要倚賴庭堅之才,他又身有博士祭酒之職位,不太易為吧?”

“不易為也要為!”陳紀坐回席間,斬釘截鐵地說道:“昔日蹇常侍向陛下保舉耿鄙為涼州刺史,為庭堅所諫,陛下不從。如今涼州事敗,耿鄙全軍覆滅,還連累了傅君侯身死,政局動盪,說不得閹宦便要拿庭堅動手洩憤,我現在不把他禁足,再過兩月,不知他還是否有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