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關於局阿邪之死,他並非被鄂靡將士所殺,而是見大勢已去,極度悔恨悲痛之下,拔劍自刎。死前大呼,益那列祖列宗呀,局阿邪不聽忠臣之言,如今兵敗如山倒,亡國之君,無顏見益那列祖列宗啊……

鄂靡大軍的鐵蹄,在益那土地上縱橫馳騁。益那的土地,被鄂靡佔領,益那的牲畜,被鄂靡佔有。益那的民眾,成為鄂靡的奴僕。昔日陽光燦爛鳥語花香人歡馬叫的益那大地,如今陰風慘慘愁霧漫漫。

然而,所有民間的疾苦對苦苦諾來說,都無所謂。因為,他唯一關心的,是自己趕快坐上益那祖摩寶座,得到自己今生今世的夢中女神瑪依魯。果真如此,則死而無憾。

苦苦諾在戰火尚未熄滅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帶上美酒九十九,金銀六十六,珠寶三十三,牛馬以萬計,穿過戰爭的廢墟,穿過血與火的土地,前往鄂靡大本營。

鄂靡大本營設在禹甸洛略城。這座被鄂靡佔領的城池,在城外一箭之地看去,最惹眼的,就是城頭高高飄揚的鄂靡旗幟,黑紅相間,當中是一隻展翅雄鷹。

當苦苦諾帶著長長的送禮求和隊伍,來到禹甸洛略城外,守城的鄂靡將士假裝不認識苦苦諾,用劍指著苦苦諾,裝腔作勢地吼道,站住,統統站住,來者何人,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有何貴幹?

說著,守城將士裝模作樣地一揮手中寶劍,眾多守城兵如臨大敵一般列陣以待。一時之間,戰鼓齊鳴,刀槍高舉,利劍出鞘。

苦苦諾心中突然冒起一股鬼火,他媽的,真是狗眼看人低,虎落平陽被狗欺。他真想拔出佩劍,殺了這些狐假虎威的守兵。不過,很快,他告訴自己,欲成大事,必忍小事。於是大名鼎鼎的益那摩叩苦苦諾,不得不忍氣吞聲地下馬,看著面前倨傲的守城兵,感到了一種寄人籬下的悲涼。

苦苦諾示意隨從向守城兵獻上一些黃白之物,看著守城兵眉開眼笑,才說,鄙人乃是益那摩叩苦苦諾,前來拜見鄂靡祖摩鄂阿那和布摩鄂直愚。

守城兵裝腔作勢地說,啊呀,原來是益那雄才大略文武雙全的摩叩大人呀,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守城兵把劍一揮,說,弟兄們,閃開閃開,統統閃開,讓益那摩叩大人進城。

苦苦諾上馬,正想催馬進城,守城兵把劍一揮,說,摩叩大人,且慢,請摩叩大人及全體隨員放下武器,方可入城。這是軍令。若有得罪,還請摩叩大人海涵。

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苦苦諾再一次提醒自己,欲成大事,必忍小事。於是,他裝作滿不在乎地解下佩劍,擲與守城兵,說,請暫為保管,鄙人出城時,還請歸還。

守城兵眼睛一亮,說,當然,摩叩大人,要是你今天還出城的話。

苦苦諾心裡又冒一股鬼火,老子今天不出城,難道明天出城,你就不歸還老子的武器了嗎。隨即,苦苦諾把氣撒在胯下的坐騎身上,揚鞭,狠狠抽打。

苦苦諾進城之後,每抵達一道防線,都要向守兵行賄,才能透過。每次,他心裡都鬼火直冒,哼,禹甸洛略,本來是益那之地,如今,連老子進城,也要看鄂靡守兵的臉色行事。當然,每次,他都提醒自己,欲成大事,必忍小事。

當苦苦諾受盡鄂靡將士的萬般刁難、千般侮辱與明目張膽的敲竹槓,好不容易走進鄂靡祖摩的議事大廳,感到心中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他想,哼,老子與鄂直愚的君子協定一旦成功,老子就將飛黃騰達春風得意。

苦苦諾走進鄂靡祖摩議事大廳的過程依然覺得極其屈辱。他的身前,是三十三個披堅執銳的武士引路,他的身後,是六十六個同樣披堅執銳的武士壓陣。他分明覺得,自己成了高階戰俘,成了鄂靡砧板上的肉。不過,他強壓下一切不愉快的想法,強作鎮定邁出每一步。

鄂阿那在主位青銅大案後面居高而坐,姿態威嚴。青銅大案前面,眾多鄂靡文臣武將站成兩排,威風凜凜。鄂直愚昂然站在文臣之首位。這傢伙在苦苦諾向他投去滿含深意的注視時,竟然假裝不認識苦苦諾,面無表情,人模狗樣地把腦袋一抬,眼光看向別處。

苦苦諾走到正對鄂阿那青銅大案前面一丈遠的地方,就被武士示意止步了。於是苦苦諾清一下嗓子,強打精神,高聲說,益那摩叩苦苦諾特來拜見鄂靡祖摩。

鄂阿那說,益那摩叩,你此番前來,除美酒九十九,金銀六十六,珠寶三十三,牛馬萬頭之外,可還帶來青鷹九千九,灰鷹八萬八?

苦苦諾知道鄂阿那這老狐狸是在踏削自己,可是,沒有法子,自己如今成了人家階下囚一般的存在,只有忍一時之氣,免百日之憂也。

於是,苦苦諾說,天神般尊貴的鄂阿那,先前所為,比如鷹陣,那是各為其主,不得已而為之。如今,益那已經臣服鄂靡,兩國從此化干戈為玉帛。

鄂阿那露出一絲冷笑,說,是嗎,寡人怎麼不知道此事。

苦苦諾無暇他顧,直奔主題,說,天神般尊貴的鄂阿那,只要洪水消退,只要鄂靡退兵,歸還我益那,讓我苦苦諾做益那祖摩,讓我得到瑪依魯,那麼,我絕對給鄂靡做臣子,供奉祖摩鄂阿那,就好比供奉天神!牛羊和美酒,金銀和珠寶,美女如羊群,糧食如山頭,年年都上貢,代代都不忘!

鄂阿那假裝看著鄂直愚,那神氣,似乎是在徵求鄂直愚的意見。

苦苦諾的眼睛直直地看著鄂直愚,他知道,他與鄂直愚密謀之事,就要實現了。他極力按壓住內心的狂喜,做出面色沉靜的樣子等待立刻就要到來的幸福。畢竟,能夠驅使無數雄鷹的男人,當然能夠掌控自己的情緒。他甚至把眼睛略閉一下,以平息內心的波濤洶湧。可是,當他閉上眼睛,就看見瑪依魯那香如麝美如星的形象,那簡直把他的魂也攝去了。對此,他無法掌控,於是趕緊睜開眼睛。

當苦苦諾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他想,策舉祖保佑,讓我現在、立刻、馬上看見命運的新起點吧。

然而,鄂直愚咬文嚼字沉聲說出的話,有如晴天霹靂,有如六月飛雪,使苦苦諾轉眼之間陷入無底暗黑深淵。

鄂直愚說,莫救落水狗,救了落水狗,上岸反咬手。莫養長指甲,養長了指甲,反抓傷眼睛。莫助昧心人,助了昧心人,反遭他暗算。好馬不另配鞍子,好狗不抓咬主人,好臣不背叛君長。狗咬主子要打死,臣子叛主要剝皮!

苦苦諾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苦苦諾氣急敗壞地叫道,鄂直愚,你這個卑鄙小人,怎麼如此說話。你我先前,是怎麼商議的?你怎麼可以如此出爾反爾?人而無信,不知其可,禽獸不如也……

鄂阿那把手掌在青銅案上一拍,低沉地說,寡人面前,豈容他人放肆。來人,把苦苦諾拉出去,剝皮斬首!

後世布摩敘史,說到此處,扼腕嘆息,說,益那的國度被佔領,益那的君位被廢除,鄂靡的凱歌,在益那故地迴盪,益那的悲歌,在益那故園籠罩。熊熊的大火,燒不斷草根,到來年春天,會長出新草。益那孟耐德,祖嫫瑪依魯,好比羊逃出虎口,就像鷹爪下餘生。攜帶一對羔羊,帶著一對兒女,邪苴隆和迷喜菇,從多妥米穀,從禹甸洛略,逃過九十九座山,六十六條河,三十三片林,來到了臥甸。

為了抒發對益那故國的悲憫之情,後世布摩用詩一般的語言說,草叢是雲雀的家,野火把草叢燒了,雲雀失去了家園,雲雀為此悲傷。山林是虎豹的家,大風颳斷了林中樹,虎豹失去了家園,虎豹為此悲傷。多妥米穀,是益那地方,禹甸洛略,是瑪依魯的家,都被鄂靡佔領了,益那失去了家園,瑪依魯浪跡天涯,她為此悲傷。

說到此處,意猶未盡的後世布摩停頓一下,接著說,母雞帶雞崽,在園中覓食,自由自在時,萬萬沒防到,殘忍的老鷹,叼去了母雞,留下的雞崽,失去了依靠。母羊帶小羊,在牧場吃草,自由自在時,殘忍的惡狼,叼去了母羊,留下的羊恙,失去了依靠。阿邪帶苴隆,央朵閣中玩,正在歡樂時,殘暴的鄂靡,佔領了益那,害死了阿邪,留下的苴隆,失去了依靠。

布摩深情地說,臥甸的群山,就像母親的懷抱,撫育苴隆成長,臥甸的森林,就像雄鷹的雙翅,把邪苴隆掩護,躲過了鄂靡的緝拿,避過了仇家的追殺。臥甸的山頂白了十三次,邪苴隆長到十六歲。翅羽豐滿的芻鷹,開始搏擊長空,力量充足的幼虎,開始出巡山林。

布摩深情地說,臥甸種下的復仇種子,就要發芽,臥甸開過的復仇花,就要結果。邪苴隆的胸中,復仇的心已長大。松枝上的鶴,把松枝依靠,沉重的冰雪,把松枝壓斷,鶴失去歸所,飛到雲端去,鶴起飛之前,先告慰松樹。巖洞中的麂,住在巖洞裡,把巖洞依靠,忽然有一天,山搖地也動,震垮了巖洞,麂失去了歸所,遷到林中去,麂起身之前,把巖洞祭奠。朵閣的苴隆,把阿爸依靠,失去了阿爸,苴隆成孤兒,苴隆復仇前,祭奠父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