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0多人的建築隊伍在工地上苦戰,十四冶建設集團集中了全部的重型機械。這場土方量300萬立方米、建築面積24萬平方米的攻堅戰,原定1998年完成,後改為1997年、1996年,因此,我每次見到它的面貌都不相同。

褚時健有個一貫作風:下基層。他的這個“下”,不是走馬觀花,不是蜻蜒點水,而是一紮到底。抓菸葉生產,他一個縣、一個鄉地看煙田;抓生產質量,他一個車間、一個環節地找問題。而現在,他的新目標就是跑關索壩。他的司機張啟學說,就這一兩年時間,記不清他跑了多少遍工地了。就連晚上散步,他也要到關索壩走走。

孤獨的先行者

一切似乎都和過去一樣,可人們看褚時健的目光裡多了許多內容。我相信大多數人的心理是一樣的:“廠長,你可不能趴下,這個企業需要你,雲南菸草離不開你。”

此後一年多的時間裡,褚時健就在這樣的目光下生活著。他還是那樣忙碌,那樣風風火火,他的辦公室外,仍有靜靜等待他接見的各種各樣的人。見到他時,他的褲腳上總沾著關索壩工地的紅泥。和他不親近的人,也許根本看不出他的變化。可熟悉他的人,卻發現他的確和以前有些不同,他的目光中多了憂慮,他的額頭上新添了皺紋。

他喜歡回家,到了家裡可以放下一切掩飾,面對真實的自己。可他又怕回家,家裡除了來照顧他們老兩口的親戚老三,再沒有其他人了。當時廠裡安排跟隨他的丁學峰和張啟學,這一年間幾乎變成了他的家庭成員。沒有了談話的物件,褚時健的話變得很少。吃完飯,他一個人回到樓上的房間,成了一位孤獨的老人。

這段時間裡,他約見過法律界的有關人士,想知道女兒和妻子的事情到底會怎麼處理,希望老伴在那裡能有個好一點兒的生活環境。同時,他也不可避免地要面對針對自己的種種調查。

也許只有工作、菸廠、煙田和建設中的關索壩,才是他這段時間的精神支柱。

他在這項工程上傾注了大量心血。因為他的目標不是隻求一時一己的榮耀,而是要趕在有優勢、有能力的時候把裝備搞到世界一流,保證雲南菸草工業的持續輝煌。褚時健似乎永遠是一個先行者,他愛在沒有路的地方踏出第一串腳印。先行者往往是孤獨的,他必須承受各種各樣的壓力和上上下下的不理解,這好像也成了一條規律。為此,文學家感慨:“在時代風雲中那些高瞻遠矚的豪傑,因其目標的高遠,似乎很難看到自己構想的事業完成……”

關索壩是褚時健用心構想的一幅圖畫,他有幸看到自己的構想變成了現實。對於他個人而言,這種實現並沒有什麼實際的利益。特別是在接受審查的情況下,這種努力前行,似乎有了一種悲壯的色彩。褚時健當時告訴我們:“如果只想個人,老早就不該幹了。說來說去,當了這麼多年的共產黨員,我還是想為這個國家和民族多做點兒事情。”

殤慟

1995年12月1日。記住這一天是因為它與一個夢有關。

夜最深時,我在夢中見到了褚映群。她梳了兩條辮子,來和我告別。因為這兩條辮子,且頭髮擋住了臉,我沒有認出她來,問了句:“你是誰?”她告訴我:“我是映群,希望你以後常去看看我的老爸老媽。”

我嚇出一身冷汗,從夢中驚醒過來,心跳快得半天不能平復。我是個唯物主義者,但做的夢多次在現實中應驗,所以這個夢讓我心裡很是不安。巧的是頭天恰恰與馬軍有約,第二天要到玉溪見廠長,途中,我忍不住講了我的夢。

在廠裡,我正在辦公室和接待科的王道平說話,看見褚時健從辦公室出來。我拿著為《中華兒女》雜誌準備的採訪提綱,迎了出去。他看了看我,拿著那張採訪提綱進了洗手間。

王道平說:“你看,廠長看到你才笑了。”

我問她:“廠長笑了嗎,我怎麼沒看出來?倒覺得他的表情和往日有些不同呢。”

這時,我們看見褚時健匆匆出來,上了電梯。我發現,他手上沒有拿我剛剛給他的採訪提綱。我走進洗手間,只見那張紙被放在洗手檯上。

我問王道平:“出什麼事了嗎?廠長有些不對頭。”她回答:“沒有啊,剛才不是好好的嗎?”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不對,一定有什麼事。我徑直走進了何小平的辦公室,面對我的追問,何小平說:“是出事了,出大事了。中紀委剛找廠長談過話,但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事。”

因為晚上要住在玉溪捲菸廠的小賓館,我下午去見了玉溪的朋友。吃完晚飯,接到馬軍的電話,讓我立刻趕回小賓館,廠長在等我們。

暮色中,馬軍和副廠長姚慶豔站在小賓館的大堂裡等著我,神情嚴肅。我問:“廠長呢?”姚慶豔告訴我:“他剛剛走,讓我來送你們。”我問馬軍:“今晚就走?不是說好了明天還有事嗎?”馬軍說:“情況有變,咱們今晚就走。廠長剛才問我和誰一起來,我說和你,他說讓你也走,這樣他就放心些。”

我們在夜色中離開了廠賓館,姚慶豔一言不發,沉默地看著我們離開。走到崑玉高速的入口,馬軍說了句:“褚映群不在了。”“什麼?”好像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一般,我猛地靠在了座椅上。“她在看守所自殺了。”直到馬軍追加了這一句,我才意識到自己聽到的是真實的訊息。我全身發冷,聲音顫抖著對馬軍說:“可以停車嗎?我想哭。”

馬軍幾乎是靜靜地看著我流淚,看著我發抖。在此後的路途中,我一遍遍地想著頭天的夢境,心裡充滿了傷痛。褚映群從兒童時期便和父母一起經歷種種苦難,她是一個內心沉穩、頗有定力的女人。她不光有父母,還有一個剛剛十歲出頭的女兒呀,為人女為人母,人到中年,是什麼讓她選擇這樣慘烈地結束生命?我終於想到了她的父親褚時健,他今天經歷了一個父親最大的打擊。記得在1991年採訪的時候,他對我談起過女兒,說不管生活條件如何差,映群都是個肯看書、愛學習的女孩。家務活兒她從小就做,但從來不影響她的學習成績。1977年恢復高考,她當年就考卜了昆明師範大學,讓做父親的他感到十分欣慰。褚時健當時的神情,此刻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我不由得長長嘆息。

褚映群的後事

多年以後,在褚時健的客廳裡,他第一次對我談起他當時的感受。

“映群出事的時候我在令狐安家,專案組領導給令狐安打來電話,說出事了,褚映群在河南自殺了。令狐安當時就告訴了我。那天,我實在控制不住情緒,哭了。”

對於那天夜裡發生的事情,馬軍這樣說:“當時褚時健在小賓館見的我。他的第一句話是:‘我對不起姑娘,她早就讓我退休了,別千了。現在映群自殺了。’說這話時,廠長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流了下來。原先我只是紅塔集團的法律顧問,就從那時起,我接受了褚時健的請求,成了代表他辦理褚映群事件的委託代理人。”

回到昆明的第二天一早,馬軍見到了省委副書記令狐安,令狐安說想不到會出這樣的事情,想起來就覺得很心疼。他告訴馬軍,這次到河南去的三個人,省公安廳的黃總隊長代表雲南政法系統,姚慶豔代表紅塔集團,馬軍代表褚時健的家人,後事如何處理由馬軍決定。

聽了這話,馬軍感到責任重大,他馬上和菸廠聯絡,辦理了全權代理委託書。他們三人在機場會面,然後直飛河南鄭州。下了飛機,他們見到河南方面的三輛警車已經在機場等候,他們三人一人上了一輛車,連夜趕到洛陽。馬軍記得當時入住的是市委招待所。三人是分開住宿的,房間也不挨著,中間插有當地警方的人。

第二天開會,中紀委的人,河南省公安廳、檢察院,洛陽市公安局、檢察院、看守所有關領導都到會了,會上通報了情況:褚映群被收審後,經審查沒有太大問題,正準備報請解除隔離審查時,發生了這種事,很可惜。(原諒我在文章中略去了事件的詳細過程。)

當時,省檢察院檢察長說,公安機關在這件事情上存在失職問題,中紀委的人沒有發言,馬軍代表家屬談了意見:褚映群不屬於收審物件,卻被從珠海抓來,收審前提是不合法的。

會後,雲南來的三個人去看守所看了褚映群自殺時的現場,公安部門出示了一份只有兩句話的褚映群的遺書。最後,大家到殯儀館,見到了身穿粉紅色棉衣的褚映群的遺體。

馬軍說:“我清楚地記得這天是1995年的12月4號,因為第二天我趕去北京,接受了‘全國十佳律師’的稱號,這是全國第一次為律師頒獎。當天晚上我就返回了洛陽。6號,我們到太平間接出了遺體。”

晚上,河南省公安廳一位副廳長請雲南去的三位代表吃飯,他說:“這事發生在河南,對不起你們,也對不起褚廠長。”

馬軍提出想見見馬靜芬,河南方面安排他們從看守所樓上的窗子裡看了看放風的馬靜芬。當日寸,她並不知道女兒的事情,也不知道雲南來的律師在不遠處看著自己。商到1997年,河南警方將馬靜芬等人移交給雲南有關部門,關在第一看守所裡,馬軍才作為委託律師,當面見到了馬靜芬。

1995年12月7日,馬軍等人帶著褚映群的骨灰回到了雲南,在機場,馬軍將骨灰交給了褚時健。見到女兒骨灰的那一刻,褚時健,這個被女兒稱作“從來不軟弱”的硬漢,再次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