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朝會

四月二十三日，天氣陰。

宮殿破敗，綠樹蔭蔭。

長安城畢竟是前漢舊都，未央宮常年沒有妥善維護，早已呈現腐朽陳舊的氣息。董卓強行遷都以來，財政重心也只是投入到軍事當中，即便正殿、寢殿等少數殿宇稍有修繕外，也是徒有其表、敗絮其中。

恰如這風雨漂泊的大漢朝廷一般，勉強維持著大而不倒的龐大身軀。反而是石縫牆角間破土而出、倔強生長的楊柳，給這衰敗的宮廷增添了一抹亮眼的綠色，顯得如此勃勃生機，恰如某個內心燃燒著勃勃烈火的少年。

劉協一邊走，一邊看，一邊反覆在內心預演著種種可能的場景。不多時，一行人就來到了正殿側門處。與鍾繇、張昶確認過眼神，心中再無疑慮，邁著慷慨激昂的步伐來到殿陛御座。

好整以暇打量著滿朝公卿。袞袞諸公，盡皆是舊時代數千萬臣民中的精英。然而，個人的成功不僅要看自身努力，更要看歷史的程序。進入接下來的爭霸亂世，絕大多數人很快就要被淘汰下去。

絕非能力問題，更是時也命也。劉協心中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都要成為這個時代的弄潮兒。在殿堂內逡巡了一圈，很快，劉協的眼光就聚焦在了一位年過半百的老者身上。

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五十多歲算是抓住了帝國官僚最好的仕途黃金期的尾巴。既有豐富的人生閱歷、精彩的工作經歷、艱苦的人生磨礪，所謂經過風、見過雨，見識過山海，同時身體還沒有衰朽、精力還比較充沛，處理繁雜事務還能吃得消。

王允跪坐在行列次席位置，眉毛濃厚、鼻樑直挺，表情嚴肅，眼神中透露出一股犀利，渾身上下帶著身居高位的貴氣，以及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感。彷彿是感受到劉協的關注，王允微微側頭，努力擠出一副微笑表情。

劉協同樣報之以微笑，便將目光從王允身上轉開，眼光掠過楊彪、皇甫嵩，得到肯定性的眼神暗示之後，劉協也不再多想，調整均勻呼吸，迎接即將開始的朝堂鉅變。

在滿朝公卿都已來到宮中之時，董卓才剛剛在婢女的時候下穿好朝服。年輕時候，董卓也是一個彎弓射箭、騎馬飛馳的健兒，只是當他身居高位、不用衝鋒一線後，身體便像一個吹了氣的氣球一般，越發膨脹。

現如今連穿衣上馬都需要有人伺候。見到呂布跪趴在車門前，董卓不由露出滿意神色，在奴僕攙扶下踩在呂布腰上，費力登上金華皂蓋車，然後召喚主簿田儀同登寶車。

呂布憤恨眼神一閃而過，迅速爬起身，也不拍打腰部塵土，直接翻身上馬，護衛著董卓一行緩緩向未央宮駛去。

看著身側如狼似虎的健卒，董卓撫須而笑，這就是他笑傲朝堂的資本，有此數萬兒郎，即便天下士人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也不得不屈服於他、笑臉相迎於他。

就在這時，不知從哪裡竄出來的幾條野狗，突然從馬車前橫穿而過。一路飛馳一路狂吠，有兩匹駕車的馬受到了驚嚇，連駕車的老倉頭也控制不住。說時遲那時快，僅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皂蓋車猛地一頓，董卓沒有抓牢直接就摔飛出去。

現場頓時忙亂成一團。

呂布心中大急。一邊吩咐士卒去追殺驚擾車架的野狗，一邊大踏步上前將董卓從地上攙扶起來。在董卓、田儀等人的共同努力下，董卓方才站直身子。

看著董卓除了衣服被劃破兩塊地方，沾了些許泥土，全身並無大礙。特別是臉上並沒有任何血痕，讓擔心意外事件會打消朝賀行程的呂布將心從口中咽回嗓子裡。

董卓受了些驚嚇，一時間勃然大怒。大踏步上前兩步，從倉頭手中奪過馬鞭，絲毫不顧忌那倉頭出生入死跟隨他數十年，用力憤憤抽了幾鞭。

抽完倉頭，猶不解恨，轉過身，從呂布腰間抽出佩劍，就要向倉頭砍去。呂布見董卓動真格，怕他殺人後就不再入朝，連忙從後面抱住，田儀也上來勸解，董卓終於沒有被怒氣衝昏頭，恨恨罵了幾句後，將倉頭撥弄到一邊，對著那幾匹價值連城的駿馬，用力揮劍。

將駿馬盡數殺死後，還命令軍士將它們剁為肉醬，這才在呂布、田儀等人的服侍下，登上備用的皂蓋車，掉頭打道回府。

回去途中，田儀回想起剛才那一幕，仍然心有餘悸，勸諫道：“太師，平日裡這些馬兒最是乖巧，跟隨您沙場征伐，什麼場面沒有經歷過，今日去參加朝賀，卻莫名受驚發狂。老倉頭是跟您多年的老人，也從未出過差錯。今日怪事連連，莫非是上天預警？卑職以為您回去後就不要再出門，參加朝賀了。”

時人頗信天命，世祖劉秀起兵前，天下就有“劉秀髮兵捕不道，四夷雲集龍鬥野，四七炎際火為主”的讖語。王莽的國師劉歆為了順應這個天命還專門改名叫劉秀。然而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假劉秀被王莽處死，真劉秀作了天子。

自世祖以來，天下人都頗為重視讖語、天命，也由不得人不信。田儀以天意來勸諫，讓董卓頗為有些意動。呂布看了心中頗為著急，若是今日董卓不上朝，恐怕不僅刺殺他的計劃落空，而且還有可能事後洩密遭到反噬。

越想越著急，呂布下意識握緊了手中佩劍。然而，當著這麼多虎狼之士，呂布即便是萬人敵，也斷然不敢下手，畢竟此時動手即便除掉董卓，自己也絕逃不出去。他殺董又不是為了天下大義，實在是為了自身的權益。

就在這時，董卓側眼看到了額頭悄然冒汗的呂布，戲謔道：“奉先吾兒，天氣不熱，陰天正是舒爽，怎麼額頭冒了這麼多汗，可是做了什麼虧心事嗎？”

此言一出，呂布心中如起驚雷，一時汗如雨下。

身邊空氣為之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