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趙慕慈神情比之前更加氣惱不忿,母親不以為然,猶似意猶未盡般繼續接上:“你也別拿你學的那些書上的東西來質問我,又不是咱一家是這樣的。你出去看看,哪家的女兒當家了?哪家的兒子出嫁了?家家戶戶都這樣,千百年來這世道就是這麼轉的,世人就是這麼過的。是女人就得認命,別鑽那牛角尖了,找個好婆家是正經。”

一番話說的趙慕慈一口氣噎在嗓子眼裡,不能上的不能下,頂的難受。瞪了半天,只蹦出來一句:“你認命吧,我偏不認!”

母親失笑:“傻孩子。那你下輩子託生個男的,立刻就翻身了。”

因為這些話,加上這些處境和被對待的態度,令趙慕慈心中漸漸失衡了,也漸漸從一味奉獻只求爸媽疼愛賞識多看重自己的盲目中清醒了。對秉持著“兒子頂門立戶,女兒像潑出去的水”觀念,或者說被這樣的觀念挾制束縛毫不自知的父母來說,不管女兒有多優秀多能幹多強過兒子,出生的那一刻,生理構造和性別本身就已經決定了她和慕飛的這個家裡的命運和待遇。

所以當父親喜滋滋的對第一次回到新家的她展示慕飛房間流光溢彩、可以變換六種燈光模式的“高科技”頂燈時,趙慕慈的氣氛和不平終於有了一個宣洩口。她看著父親臉上一副高興的樣子,眼睛瞅著屋頂的吊燈不停的按著開關給她看時,她沒有像以往一樣按下心事委曲求全的捧場。她的不高興全擺在了臉上,同時從口中說了出來:“為什麼慕飛的房間就裝的這麼鄭重其事,我的房間就草草應付?為什麼他的房間就一直空著而我的房間隨便哪個人都能住?同樣都是這家裡的孩子,為什麼要這麼區別對待?這房子裝修改造我還拿錢了,慕飛拿過一分沒有?我都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你們到底為什麼要一直這樣讓我難受?我花錢買平等都買不來嘛?”

母親聞言自然趕來了。於是父親理所當然的不用說話了。這樣不留情面的話,自然令趙慕慈跟父母之間產生了一場激烈的衝突和爭論。說道後面母親氣咻咻的說:“反了天了,哪家的女子是這個樣子?不就花了你一點錢嗎?我們養你這麼大,你不該報答幾個?”

趙慕慈更反感了。報恩這種事向來是有心報恩的人提出並實行,受恩的人辭讓並謙受才是兩下相悅,皆大歡喜。如今受恩的人主動提出要人報恩,聽在被要求的人耳中,當真既難聽又難辦,心中真是又排斥又生氣。

母親卻覺得自己拿話將住了趙慕慈,於是胸有成竹了,話便軟了:“你是女兒,將來要嫁出去的,咱們這方圓百里,沒有未嫁女兒房子裝的這麼好的。要是你哪天帶了丈夫回來,我立刻給你把頂燈裝飾了,我說話算話。”

趙慕慈氣咻咻,心想攤上這樣待女兒的家,哪個男的瞎了眼了往火坑裡跳,沒得隔三差五被各種麻煩事情麻煩藉口弄的勞身傷財?這樣的話她說不出口,只得換一番話洩憤:“女兒怎麼了?你不也是女的,怎麼比男的還歧視女的?慕飛不也沒結婚嗎,你幹嘛給他房子弄這麼好?憑什麼我就得先找下男朋友才給我裝?有你們這樣的嗎?你是覺得你們還不夠討厭是不是?我今天把話說明了,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們如今三番五次這樣滅我的志氣,區別對待我,你們大可以再多來幾次!最好將我的心徹底澆個透心涼,那才叫一了百了!”

見趙慕慈氣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母親聰明的讓步了:“好了,是我們不對,當初趕工期,工人等著趕下一家的活,只來得及大體裝一下,你那間也就簡單裝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兒子女兒也都一個,哪裡還有厚此薄彼的。你放心,等這幾天的雨停了,就讓你爸去問,把你那房間的燈也裝個漂亮的,給你補上。”父親也接上,說哪家的工匠正在哪家快完工了,活做的好,趕明兒他去問問。

趙慕慈這才罷了。然而並沒有什麼用。不等雨停,她就趕著假期的尾巴回了上海。後面再回來,她房間裡依舊是那盞十五瓦的日光燈頭,依舊是父母住過的痕跡。雖然依舊意難平,但遠端歸來,她已不想再生端倪,破壞那難得的團聚。然而這件事就此便擱在了她心裡,像不能消化的食物,佔著地方,壓得人難受。

這件事她不提,但有一年過年的時候,母親卻當個笑話在飯桌上說了出來,惹得慕飛也笑著起鬨了:“你還嫌沒給你裝房子?你這想法還挺新潮的,你還想幹啥?”

趙慕慈沒有笑。她看著趙慕飛,面無表情一字一句的說:“我想跟你斷絕關係。我怎麼會跟你這種飯桶生在一起?我怎麼會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裡?”

也許就是這樣毫無感情的話,讓本來嬉皮笑臉慕飛住了口,看到了他一向慷慨大方聰明懂事好說話的姐姐心裡的痛和憤怒。那一天他懂得了她。穿過母親的嬉笑和家庭的意識觀念設身處地的瞭解了她。

換到現在的趙慕慈來看,她已經沒有當初那麼憤怒了。她看待這一切的觀點發生了變化。她願意承認,這個家,就是她來到這個世間所待的第一個系統,而父母則是這個系統的控制者和照料者。父母喜歡兒子,不喜歡女兒,那是他們的意志和自由,作為孩子和被照料者,她其實沒有多少反抗和選擇的餘地,這是地位和角色的能力使然。她已經可以承認並且接受這曾經令她覺得不公平甚至有歧視嫌疑的對待:既然他們看重兒子,看重慕飛,那就這樣吧。也許她反而可以自由,可以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可是,他們一方面看重他,要和他綁在一起,另一方面卻利用她這個註定被輕視的女兒,不斷的提出各種經濟上的要求,似乎想要她將她所有的生命和財產都獻給他們,獻給他們的寶貝兒子,獻給他們和他們的寶貝兒子組成的家,那就不是她所能接受的了。

原生家庭系統中的控制者,也就是她的父母,制定了“兒子比較重要,女兒註定不能照顧父母”的規則,從而在這樣的規則和理念之下心安理得的疼愛兒子忽視女兒,女兒也接受了;在兒女們成年之後,他們忽然發現他們一向寄予厚望和看重的兒子竟然不堪一用到處惹事,而一向忽視的女兒卻很能幹,他們無法改變世代傳下來並潛移默化給他們的重男輕女的思想,依舊覺得女兒是別人家的人,卻開始用各種藉口對女兒索取,希望她將她的生命和財產投入到照顧這個家庭和他們的寶貝兒子上。這種移花接木、偷樑換柱式的做法是對他們在她和慕飛來到這個原生家庭系統之後所制定的規則的違反,是另一種變相的偏袒和歧視,這是她不能接受的。作為一個基本上從原生家庭系統中脫離並且融入了廣闊世界的獨立個體,作為一個不比任何人低或者差的人類,她不接受繼續被這個原生系統不公正的對待。

“姐!”慕飛一聲喚拉回了趙慕慈,她轉過身去,慕飛頭上身上一層薄薄的汗,臉上卻是真誠的笑:“裝好了,走,去看看!”

趙慕慈端著茶水出去,遞一杯給商戶,道一聲謝,來到房間。是一個風鈴樣式的水晶吊燈,大大小小的水晶呈螺旋狀漸次垂下來,最頂端是一個王冠的造型,中間是五個小小的led燈作為主光源。慕飛早拉上了窗簾,關上了門,衝趙慕慈說道:“是時候展現真正的技術了!”

隨著開關,中間的主光源發出明亮的日光燈亮度,水晶吊燈周圍大大小小的水晶都沐浴在光裡,相互折射著光芒,極其美麗。再一按,主燈熄了,邊上兩個側燈亮了,發出暈黃的光芒,水晶們將這光反射到四周的牆上,是一派浪漫的氣氛;再一按,另外兩個側燈亮了,卻是一室搖曳散漫的粉色。再一按,五個燈全亮,房間裡明亮又流光溢彩,倒像是派對現場。

“表演結束!”慕飛給自己拍氣小手來。慕慈不由得笑了。慕飛湊到她跟前,一隻手勾著她脖子:“喜歡嗎?”趙慕慈聞到他身上一股汗酸味,便掙開,瞧了他一眼,沒忍住笑:“喜歡。”

慕飛繼續嬉皮笑臉,像是在等著人誇獎:“還有呢?”

趙慕慈笑更多:“這事辦的不錯。”

“得嘞!這錢花得值!”一邊說著一邊走出房間,送著裝燈的商家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