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多,肖遠難得回來早一點。趙慕慈看著他放下東西走進衛生間,便靠在門框上跟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話。一時肖遠洗好出來,她有心跟他吐露心事,問問他的意見,又想起Tony的告誡,以及這家美資外企的名氣,從律師工作中培養起來的絕佳保密意識令她自動打消了傾訴的念頭,這個要約邀請,註定只能是她一個人來承受和做出決定。

其實回想以往的經歷,人生重要的時刻,基本都是她自己在做決定,甚至有時候不惜跟父母爭執起來。自己的想法,自己最清楚。周圍人的意見,再好也只能是參考。

想到這裡,她打消了向周圍人徵求意見的衝動,自己默默權衡起來。

首先要考慮的便是,今後十年內,她的職業目標,是不是要在一家公司做法務。不管是法務總監,還是法務VP,本質上都是法務工作。只是如今,這家美資外企願意提供給她兼顧團隊管理職能的高階職位。

對於這個問題,她更傾向將它看作在從事法律工作的過程中新生出來的一種職業道路。所謂的“新的職業道路”,是相對於一直存在心中的那個在律所做獨立合夥人的想法而言的。就律所合夥人的這個職業理想而言,在公司做法務的經歷只是為了增加inhouse經驗,瞭解公司法務部的工作內容和流程,為成為合夥人增加技能而已。

而如今,本來是增加技能的一段工作,如今卻意外的生出了更多的可能性。只要她願意,她便可以成為這家美資外企在中國的法務VP,這六七十人的法務團隊都由她負責,由她安排和調遣。薪酬福利、年度獎金也會按照VP級別配給,作為一個打工人而言,基本上就是職業的巔峰了。

更不要說,這個職位總體而言也是比較安適的。雖然也會有加班的情形,但比起在智誠律所的時候,真的不要太輕鬆了。如果她持續用心工作,也許她也可以像Grace夢想的那樣,一直幹到退休。再考慮到以後跟肖遠步入婚姻,有了小孩子……那麼這個工作,朝九晚五,彈性打卡,報酬還不低,還不用像律師那樣費很多的精力及時間去做案子、維繫客戶,真的是太難得了……

想到這裡,趙慕慈情緒動盪,心中答案呼之欲出。她馬上拿出手機,點開Tony的頭像,打起字來。

打了幾行,她忽然停下來。一個人晚上八點的時候,跟早上八點的時候,心中所想的,是完全不一樣的。雖然她此刻覺得這個機會如此難得、如此契合她往後的人生規劃,但保不住她明天、後天、大後天都會是這樣的想法。既然考慮的時間是兩週,何不等到最後一天再做決定呢?

想到這裡,她便刪掉了打出來的字,將手機收了起來。

果然,過了幾日,她的想法又變了。因為她忽然意識到,一直說著要在VP的位子上幹到退休的Grace,如今正面臨著一場悄無聲息、但默默逼近的職業危機,而她自己大機率還毫無知覺。一想到此,她便覺得,這種看似安穩的職位,其實並不是那麼的安穩。正所謂人有旦夕禍福,意外和危險不知道哪個先來。可能越到高階級別,利益衝突的量級也會越大,博弈的衝擊力也會越激烈吧。Grace做的這樣艱難,未見得她就會容易。雖然現在她跟業務部門處的融洽,但屁股一向決定腦袋,到了VP的職位上,很多事情只怕想妥協,出於崗位職責和風險規避,只怕也由不得她吧。

更不要說,Grace還在任上,要將她請走,只怕還要下很多功夫。雖然Tony向她展示了這樣的一個職業前景,但到真正代替Grace,成為整個法務合規部的實際負責人,還有一段路。雖然這職位看起來唾手可及,但這段路,確實充滿了刀光劍影,明爭暗鬥,和利益博弈的。她能不能挺身到最後,會不會不被犧牲掉,都是未知數。因為她能夠接觸到的,只是Tony和他展示的這個職業場景。背後有多少隻手參與其中,多少股力量在運作這一切,多少種利益在相互廝殺,她並不清楚——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了。

最重要……便是她那個要成為律所獨立合夥人的想法。如果決定留在這裡,用盡全力往VP的方向去發展,那便意味著要跟這個夢想說再見了。因為人不可能同時滑向兩個方向。成為律所合夥人的想法,最近她很少想起了,但她卻不曾忘卻。而剛入職的時候最難的那段時光,也是因為聽了顧律師的建議,想要補一下自己在人際關係方面課程才留了下來,最終都是衝著做合夥人的想法去的。如果她決定往法務VP的路上去,那就像是唐僧放棄了取經,留在了女兒國一般,那樣的人生固然也是好的,但與此同時,他真正的使命和理想也就破滅了。

種種想法在她腦中反覆來去,每種似乎都有道理。日子不知不覺到了最後一天。Tony發來訊息,問她考慮的怎麼樣。

趙慕慈婉拒了這個女兒國國王般令人難以抉擇的誘人邀請。因為在最後的關頭,她總算是想明白了一個更大的事實:哪怕是法務VP,終歸是隸屬於一家公司的高階打工者,是在幫助這家公司的真正所有者、所有的股東們實現利益和夢想,是為他人做嫁衣,而非開創自己的事業和人生。

處在僱傭者的位置上,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崗位職責、你的老闆,能夠動用的資源,甚至整個部門的存亡,包括部門leader的人選和去留,都是由很多人參與決策的。與之相伴隨的,便是在做事的思維上,免不了也會生出一種專屬於僱傭者的思維——僅僅侷限於滿足股東們、上司或其他業務部門對自己的要求和期待,任何事情都從工作職責和部門利益的獲取和風險的防範出發,多餘的事情一概不問。這種做事的思維,跟一個事業開創者,或者獨立開始一個小生意的老闆們的思維是完全不同的。

而一個律所的合夥人,哪怕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律所的合夥人,甚至是一個路邊小吃店的小老闆,都是一個自負盈虧、承擔全部責任、獨立運作自己小事業的商業個體。從本質上而言,他們和一家跨國公司沒有什麼區別,不同的在於規模、體量,僱員人數、企業文化、經營範圍等。

成為一個律所的獨立合夥人,是她從研究生實習開始,經過六年多律所工作,換到這家美資外企,一直惦念到現在的職業理想。所有的熬夜加班,委屈壓力,艱難選擇,都是為了實現它。所有被僱傭的經歷,從服務Julia,幫她實現她的事業,到服務美資外企,幫它規避風險,順利展業,都是為了增加技能和經驗,以便實現這個職業理想。

是的,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很多課程與技能需要載入和學習。還有很多困難需要克服,還有很多壓力和委屈等待著她。可是理想就像是遙遠燈塔上的綠光,令在黑夜和迷霧中航行的人穿過這黑暗和迷霧,找到她原本的路。她本就是要去做律所合夥人的。為了這個理想,她讀了研究生,在智誠賣命苦幹這麼多年,又進入公司裡面做是歷練。她怎會就此停留,隨波逐流,任由命運的河流將她帶向未知莫測的遠方?

下定了決心,她對Tony委婉的表示:“十分感激公司給予的機會和對我的重視栽培。經過慎重考慮,我自問不能勝任此職位,因此懇請公司,另覓良才,但此重任。我會繼續在合規總監的職位上,一如既往,用心工作,恪盡職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