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3月,距離八一三淞滬抗戰已經過去整整兩年半。

這800多天裡,委員長等一干要員隔三差五聲嘶力竭的喊著要抗戰到底抗戰建國,無數基層士兵血灑疆場,然而戰線是騙不了人的,一直在大踏步的向內地不停轉進。

國民政府辦公地慌慌張張的遷到了武漢,日寇步步緊逼,兵鋒朔長江而上,直逼江城,而原首都南京,則更加熱鬧,汪偽系統正在“曰本高鄰”的“指導提攜”下籌辦熱情洋溢的“還都”大典,淪陷區另立全國性的中央已經是板上釘釘。

國統區上上下下則全部加入了“武裝保衛大武漢”的齊聲高歌中,這是白天。

至於夜晚,呃,試舉兩例:

社會部長谷公正綱,生活浪漫,在武漢與新歡攜手合力一晚上用掉六個用寶貴美金從美國進口的“風流如意袋”,被人尊為“六先生”,若換到網路時代,只怕逃不掉“六袋長老”的名聲。

谷公生於20世紀初,此時已經不惑之年,而能力強健,實在令一干青年青年汗顏,受其感召,大量熱血愛國青年紛紛連夜奔赴延安,一如“八一三”時滬上華埠居民避禍租界般急切。

另有行政院辦公廳大秘羅公君強,公然和某女婚外姘居,被委員長下了“生活浪漫,立即予以撤職查辦”的手令,羅公倒也灑脫,隨即飛重慶經昆明到香港最終趕赴上海與前東家周公佛海會面,趕在“還都”前火線從龍,在系統中分到一杯羹。

兩人行跡相似,結果卻大不相同,究其原因,無非是羅某乃湘人,湖南幫在kmt系統中已然不如辛亥初年豪橫,可到底對委員長的浙江幫依然能構成重大威脅;而谷是黔人,貴州一脈在中央裡勢單力薄,軍隊中還有個何敬之撐場面,政務系統中無非小貓兩三隻,這才有了谷家一門三中委的殊榮,小小浪漫不值一哂。

此時日寇鐵蹄踏遍了小半個中國,淪陷區的人民過著亡國奴的苦難日子,朝中袞袞諸公棄城失地之餘,心中難免也有愧疚,更是聲嘶力竭的要求這些在刀鋒下的草民,“竭盡全力與寇周旋到底,做當然的犧牲”,至於稼穡之苦,民生之艱,自然是不入其法眼。

在他們看來這只是戰爭中所必須付出的一小部分代價而已,就像花園口決堤或者文夕大火中的死難者一樣。

但有一支力量卻從沒有放棄敵佔區的人民……

……

六場。

是南匯縣的一個小鎮。

黃浦江的東邊自然叫浦東,南匯又處於浦東的東邊,再往東就是東海看了,在後世不管地理上還是行政上都歸上海管轄,成了浦東新區。

眼下的南匯縣,河流密佈,蘆葦叢生,夾雜其間的是片片良田,黃浦江對岸的繁華與此無甚關係,大半個浦東地區是典型的江南農村風貌,連帶著其間的居民也和十里洋場的摩登人群毫無半點相干,保守淳樸、硬挺善良。

浦江對岸的花天酒地絲毫影響不到這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簡單日子。

六場又名鹿溪,相傳明代此地有鹿群出沒,可見荒僻,又因為此地靠海,居民以海水煮鹽為業,於是遂有以數字+場命地名的習慣,類似的還有四場、五場、七場,國民政府嫌管理麻煩,索性將南匯劃分成若干區,從一到十編號,日寇佔領上海後蕭規曹隨,按區劃強令當地老百姓登記辦理良民證,一時間雞飛狗跳,怨聲載道。

陰曆三月初三夜晚,天上雲層密佈,一點點上弦月也被遮蓋的嚴嚴實實,海風帶著潮氣放肆的掠過光禿禿的河浜、田野,陰冷冷的刺骨頭,窮人家即便是縮在在被窩裡也難免佝頭縮頸。

鎮上的春風茶館倒是比白天更熱鬧,太陽落山,大家吃過晚飯,茶館便是書場,老闆從蘇州光裕社約來先生登臺說書。

書說來說去終歸那幾部,但先生們平常遊走於各大碼頭,見識廣泛,時常在說書時穿插些時政訊息或者各地新聞,倒是成了鄉民們瞭解外部世界的一個視窗。

鎮上日常生活簡單,聽書就成了大部分人日常最喜歡的消遣活動。

和黃浦江對面,動輒幾百人的坐位,有華生電風扇、帆布靠背座椅的新式書場比起來,鄉間書場實在是太簡陋了,一切保持著百年前的大致模樣,甚至沒有專門的書檯與書案。

兩條長凳隔著四尺平行擺開,擱上幾塊門板,就算是說書專用的登雲臺了,老闆特特為為關照過“先生,這門板還是我爹爹手裡傳下來的,你說書辰光千萬要腳下留情,不要說到興頭上,一腳狠命蹬下去,‘咖喇誇擦’一聲,性命交關。”

不用老闆交代,在這顫顫巍巍的“書檯”上亮相的,都提心吊膽的,莫說跺腳,就是落座、咳嗽也不敢大聲,生怕書還沒說就要請剃頭師傅來正骨。

門板下倒扣著幾個大小各異的水缸、火缸,這是土法上馬的混響擴音器,民間沿用幾百年,看著簡陋,效果著實不錯。

說書要有個書案,放著扇子、醒木、琵琶、三絃,還有老闆奉送的一杯清茶。

考究點的用半桌,一般的用小飯桌湊合,這家倒也特別,排門板搭的書檯小,飯桌放不下,老闆不知道從哪裡找來個方方正正的小木櫃子,下面墊上兩塊磚頭,上面蓋塊土布,看上去倒也像模像樣。

只是先生每當醒木一響,心裡就泛起“泥土氣”,彷彿一絲尿騷臭被拍了出來,進而瀰漫在自己周圍。

要知道那個木櫃子原本是個夜壺箱,“觸黴頭啊,比拍夜壺箱更觸黴頭的只有拍棺材板了吧!”但為了賺幾個銅鈿,哪怕真夜壺也得當作洋人銅鼓去敲。

一支“八堂”蠟燭點在夜壺箱,不對……是書檯右側,臺上說書,多習慣以略略扭頭向左,和男性蛋蛋往往左側略低一樣,這是大多數人的天生的,後天很難改變,如果蠟燭點在左邊,難免容易被先生的大喘氣吹滅。

若在平時還好,書場裡終歸會點幾盞油燈。可若是碰到說“遊地府”、“冤魂報”之類的,為了情節氣氛,堂下所有燈盞都要熄滅,就留書檯上一支蠟燭搖曳,這時若是蠟燭一滅,保不齊就有人要被嚇得掐人中搶救了。

說書先生此刻正眉飛色舞,渾身用勁道在說《白蛇傳》。

六場不算大鎮,和三十里路外號稱“小上海”的周浦鎮沒法比,但吳地人口密集,向來富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