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看著病床上精疲力盡依舊垂死掙紮的女人,若是林紓知道她的骨灰在地下埋了快三十年依舊沒能消去姐姐的怨恨,還口口聲聲說著是她的錯,怕是黃泉下也日日夜夜不得清淨。

“那外公呢?”我問,“又是誰的錯?”

她倏地怔住,眼神一時渙散,無法聚焦。

淚水從眼眶中爭先恐後地湧出,打濕了印花的枕頭。半晌,她才喃喃道,“不是我的錯……”

她的父母不愛她,她的老公也不愛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個嬌蠻任性的小妹妹身上,沒有人看到她。

她將所有的恨都推給她的妹妹,又把窒息的愛傾注她唯一的兒子,如今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面目可憎,依舊孤單一人。

她吃力地笑起來,笑聲彷彿要震碎胸膛,眼裡半瘋半癲,模糊一片。

她猛地坐起身,花白的發絲幹枯易折,曾經漂亮精緻的女人形銷骨立,瘦如螻蟻,可以輕輕捏碎。她顫顫巍巍地抬起手,隨時要倒下去,分不清到底是在指我,還是隻想她臆想中早已死去的人。

“憑什麼……憑什麼……,你憑什麼和我搶……你們憑什麼離開我……”

“為什麼你們都只能看到她!她死了!她死了!”

嘶吼聲中帶上了哭腔,癲狂的女人委屈地用手臂緊緊抱住自己,茫然又無措。

“都死了……都死了……”

“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她的眼神有一瞬的清明,隨即淡色的眼珠又泛起無邊的恨意,“他們該死!他們不得好死!”

她的嘴角咧開一個嚇人的弧度,像是帶歪的面具,又像撕開的畫皮。

“陶紓,你又是什麼好東西?”

“你是我的女兒,你流著和我一樣的血,我不得好死,你也一樣!”

“你有什麼資格評判我的對錯!你也差點害死你的哥哥!你和林紓有什麼區別?你們都不得好死!”

“你們都不得好死——!”

她在一聲聲不得好死中驀然沒了話音,直挺挺地向下倒去,嘴角帶著冰冷嘲諷的微笑。

房門陡然被推開,醫生護士們七手八腳地把暈厥的病人送去搶救,只留下床邊儀器雜亂無章的“嘀嘀”聲。

她實在太過瘦小,一床被單就能把她裹得嚴嚴實實,什麼也看不到。我居高臨下望著她,看到她心底的腐肉。

我不清楚她的恨有多少是給我的,又有多少是給那個她已經沒有機會去恨的妹妹,我只是恰好長得太像那個人,太像她午夜夢裡的那個鬼。

她只是需要一個可以去恨的人,一個讓她掉進深淵也能掙紮著爬出來的人。

身旁傳來刺鼻的消毒水味,我走出病房,看著走廊盡頭那群快要消失的背影。

“我知道這世界我無處容身。”

我的聲音幾不可聞,混雜在消毒水味和百合香中,無人聽見。

“只是,你憑什麼審判的靈魂。”

陽光早已褪去,窗邊落下一道陰影。我回頭瞧去,看見李冉站在那片陰影裡,溫柔笑起。

我向他走去。晚風帶來些許潮濕的氣息,不知從哪攜來一曲宛如哀歌的旋律,葬送了這一天的夕陽。月亮在黑夜到來前早已露了半邊臉,窗外松濤陣陣,風聲漸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