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說……嘉攸不禁打了個寒戰。

箬冬也一言不發地立在溫弦身後,陰霾的眼珠子想必已經自行濾掉了躁人的喧囂。陰陽劍此時像個老態龍鍾的古叟,沉默地懸在箬冬腰間。溫弦站起身來,舉起酒盞,步履無風地來到南簫面前:

“晚生弦,謹賀南掌門花甲歡壽。不知夫人傷勢可好?”

“哈哈哈哈……”南簫不緊不慢站起身來,拿著酒杯來到溫弦面前,“咱自家人小宴,溫掌門怎麼倒客氣起來?無妨無妨!”

“掌門前輩上有過人簫術傍身,下有俊秀才子後承家業,旁是美人愛妻白頭偕老——這等福氣,便是旁人做夢都想不來的啊!”

南簫佯做瞪眼:“西箏,你若是再這樣嘲諷老夫,老夫可是要受不住折福分的!”

溫弦寬和一笑:“晚生所言句句親眼所見。”緊接著又道:

“嘉攸上次出門,與箬冬先生出手也是絲毫不落下風吧!”

嘉攸立在原地,聽得如同天降暴雷,不由得身軀微微一震。西邊來的兩位貴客認沒認出阿語倒還不清楚,此刻竟然把自己認了個明明白白。南簫轉過頭來,濃眉皺緊:“嘉攸,什麼時候和箬先生交上了手?”

嘉攸睜大了眼,連忙低頭見個禮,卻仍是一言不發,像是囁囁嚅嚅,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只聽得溫弦接著道:“不過是在來路遇見令郎迎客,稍稍比試玩笑罷了。”說罷,看向嘉攸,“想必勤奮已久,精進不少哇。”

“還不向溫掌門道謝?”南簫對嘉攸怒目而視。嘉攸眼見父親神色快要噴出火來,趕忙走上前去,深深一揖至地。

南簫見嘉攸這副不說話的啞巴模樣,一腔火窩在心中,礙於溫弦與其他賓客在旁,不好發作罷了。嘉攸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見箬冬仍是雕塑似地立在原地,對剛才的對話充耳不聞,倒是活脫脫凶神惡煞,一幅武生模樣。於是,武生與老生立在歡宴中央,大眼瞪小眼,欣賞起這臺“眾術名家薈萃皋月賀壽碎瓊林”的摺子戲來。

宴飲畢,南嘉攸從杯盤狼藉中穿行而過,一路將溫、箬二人送到金玉燦燦的暫時住處。溫弦回過頭來,衝嘉攸神秘一笑:“公子原來也有外出小酌的閒情逸致?”

嘉攸正卡著步伐的節奏,心中默唸:“已經忘了,已經忘了,已經忘了……”聽得溫弦這樣一聲招呼,簡直嚇得差點原地跳起來。

“不必擔心,我不會向南掌門透露此事。”

見嘉攸鬆一口氣,溫弦從袖子裡“唰”地閃出半根琴絃來,嘉攸不知何意,眼見弦尖要打到自己胸口,便下意識側身閃避,由著長弦從自己身前飛速滑了過去。

盯著閃電般一閃而過的箏弦,嘉攸心下暗自疑惑:我什麼時候已經躲了過來?

溫弦似乎並沒有收手的打算,弦尖不知什麼時候拐了個彎,“蹭”地回頭,啄向嘉攸眉心。嘉攸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不聽使喚,立即下沉,任箏弦在頭頂劃破揚起的衣衫,雙指便要向著溫弦肋下點去。不及近前,溫弦一手牢牢抓住嘉攸手腕,另一隻衣衫迎風而飄,只見鋒利的箏弦偏過嘉攸身側,在石板地上“砰”地砸出一個小坑。

再看南嘉攸,這才彷彿如夢初醒,後背滲出層層冷汗。箬冬與溫弦對視一眼:“是‘蕊心塔’沒錯。”

嘉攸被溫弦抓在手裡,聽得‘蕊心塔’三個字,只記得隱隱在哪裡的書中見過,一時也想不起來太多。溫弦鬆了手,溫和地攬住嘉攸肩膀:“嘉攸,那天酒樓裡彈阮的姑娘,你喜不喜歡?”

南嘉攸接連受驚,已如驚弓之鳥,心中小鹿簡直要跳出嗓子眼去,只能瘋狂地把頭搖出重影來。溫弦見嘉攸心中戒備,便淡淡一笑:“你們從小在樂譜術書裡泡大的孩子,自然是不懂這些。無論你自己意沒意識到,你心中肯定是喜歡她的。”

不及嘉攸吸氣待要反駁,溫弦彎起眼:“瞧,你臉都紅了。”

嘉攸這下連打寒戰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好伸出手無力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臉,好像的確是熱得燙手。箬冬見狀,手扣劍柄,泰山一般橫在嘉攸身前。溫弦拍拍嘉攸細弱的胳膊:“你今年二十幾?”

嘉攸抬頭愣愣望著溫弦一陣,低下頭。

“別擔心,跟本掌門去一個地方,你便再也不必煩惱這件事了。”

此刻的林中街巷隨比不得古墨城那般富麗堂皇,卻也熱鬧得百年一見。買糖人兒的、碾蒸糕的、耍雜火的、踢花槍的、綴銀飾的應有盡有。

子琴一時摸不著頭腦。費了好大勁兒才想起,今日五月二十三,似乎是南簫的生辰。

普通老百姓哪裡知道,碎瓊林的古城中,是什麼大人物是因為什麼名頭擺著宴席。不過難得熱鬧,終於個個上趕著要沾一些歡慶的喜氣罷了。路旁酒館賓朋滿座,酒氣從許多角落傳出,有的甚至直接從塞滿粗俗陋語的嘴角橫著流了出來。

子琴山林閒隱慣了的人,哪裡受得了這般煙火氣?因此只是匆匆路過一眼,便想著更南處繼續趕路。忽然聽得身後有人叫嚷:“前邊這位客官,何不進小店來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