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引江 第四十一章 秋楓醉橋(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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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琅不答話。
“要不要跟師父師伯……”嘉寧半句話沒說完,便見得綺琅忽地將手中薄薄的脆竹紙揉成一團,反手從窗外拋了出去。“寧,記得跟誰也別說。”
“……好。”
那被拋到窗外去的竹紙信,正巧被令狐子琴接個正著。夜色深沉,看著清卿喝了藥,便想悄悄來探一眼大弟子的傷勢。
想到綺琅和南家新來的公子這幾天輪流守著,或許也該讓兩個年輕人休息一陣。
心下思緒許多,不經意將那皺巴巴的紙團展開來看——
“蔓毒”二字頃刻映入眼簾。
鬼神使差地,子琴攏起衣袖,將竹紙信重新揉成一團,向山頂處清卿的小屋走去。沿路古榕老根叢生,快到得頂,竟淅淅瀝瀝下起小雨。雨聲沙沙遠處,隱隱有歌聲傳出:
“苦長雲之無向,嘆螢火以辜蹤。我心隨水去,臨雨奏簫來……”
子琴悄悄推開門:“昨夜可好夢?”
正閉眼奏琴,清卿聽得師父聲音,連忙站起,羞澀一笑。
偏頭一瞬,不知為何,那笑容竟與子琴記憶中的子書重合在一起。當初子書一抹鼻涕眼淚,頭也不回跟著莫先生下山當晚,便是子琴第一次聽到山腳隱隱的《醉橋》:
“苦長雲之無向,嘆螢火以辜蹤。”
當天沒人聽得到山下陶壎之聲的呼喚。
奈何子琴琴術練得紮實,聽音靈敏已極,不僅將全段曲譜從頭到尾記了下來,還忍著壎聲無歇地響了整整一個晚上。
那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師妹。
如今清卿的眼神,與子書總有六七分相似。餘下的三四不同,只有在清卿凝神吹簫之時方能有所察覺。子琴不由問道:“後來可再見過莫先生?”
清卿搖頭。
子琴心中明白幾分,於琴前坐立,清卿便後撤一步坐在師父身後。嘈嘈切切的琴聲重新想起,清卿一下子將注意力盡皆集中於師父白皙的指尖——自己雖從未完整聽聞此曲,卻心下明白,這是期待已久的《雁落平沙》。
遠隔湘江,悵秋容楓葉紅;煙水濛濛,一天瀟灑西風。
清卿伴隨著琴聲曲調,輕聲哼唱。許久,琴聲陡轉,聲色淡淡緩慢而弱。子琴便挪開右手,由清卿的指尖一齊立在琴絃上。行奏之間,子琴觀察清卿運指,只覺比尋常琴曲少了些衝撞氣息。
指法簡素而淡雅,別有一番思考在其中。
想到此處,令狐掌門不禁輕輕一聲嘆氣。清卿正留心曲間,忽地聽到,連忙張開五指止住了琴絃:“師父,弟子是不是哪裡彈錯了?”
子琴回過神,低頭向弟子笑笑:“沒有。指法曲律之類,本無定數,前世後人免不得代代修改。如今你聽琴能有自己的想法,便是很好。”
清卿低下頭,抿抿嘴:“古今隱士,大多廟堂憂民,江湖憂君,有治則進,無道則隱——此等鴻雁遠志,便是《平沙落雁》曲中所言。”聽到此處,子琴心下已是暗暗讚許。卻不動聲色,待清卿接著說下去。
“若說平沙得以落雁,便無異於終南得以歸隱,最終成了史筆之下的‘充隱’。”
充隱?眉頭一皺,子琴搖頭緩緩道:“若如此說,世間山林野客,便沒有了兼濟天下、獨善其身之人?”
“也非……”似乎停下來思考一刻,清卿這才重新開口:“就像師父告訴弟子的那樣,立榕山人,唯奉十二字——不現太平史筆,不辭水火微塵。”
子琴心下一驚,彷彿琴絃“嗡”地一響。
“弟子記著譜中曾講,東山立榕歸隱的日子,偏偏是天下大治,朝堂繁盛的時候;而若是當真到了山人出關之刻,才逢天下大亂,水深火熱……師父,這便是‘充隱’與‘歸隱’之別。”說罷,清卿抬起眼,心撲通撲通跳著看向師父。
聞言,子琴眼神倏地溫和下來,甚至一絲憂傷湧現。像是一直被自己藏在心底那句話,被毫無防備地猜道:
“待靈燈重新亮起,東山之人才會歸來。”
眼見師父神色恍惚,清卿正暗自不解,忽地瞟見師父袖間,有熟悉的竹紙反射出昏黃光澤。子琴抬起手,揉揉清卿腦袋:“清卿,上一個與你想法相似的人……”
言未盡,抬手拂袖,青袍袖間的薄薄皺紙掉落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