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除此之外,黎還願意再敬一人。晚輩心中明白,如今西湖雖有天客居在側,將天下八音四器收歸一統,但終究有人心中不服,認為那些棄暗投明是有志之士是愚蠢,而反覺得螳臂當車,與時事抗衡者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漢——因而在此,黎不敬別人,正是要敬一杯那些寧死於黑暗也不面向光明的好漢們!雖說這些人倔強,愚鈍,黎不得不殺了他們,以肅天下綱紀;但同時,這些人愚昧卻不失骨氣,便是行刑之前,也值得晚輩向他們再敬一杯酒!”

說到此處,溫黎揚起衣袖,大手一揮:“帶上來!”

方才溫黎溫掌門滔滔不絕的一大段話,清卿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自己滿腦子都是那鐵鏈叮叮響中,再為熟悉不過的腳步聲。那腳步聽著虛浮,卻一點也不乏落子無悔的果敢,和大敵當前,絕不退縮的平靜。

清卿的心撲通撲通跳著,卻一刻也不敢回頭。而兩個侍衛卻將那遍體鱗傷的人架了出來,赤條條地展現在西湖和北漠的眾賓客面前——

那是受盡毒打的夏棋士,此時迎著帳中刺眼的光,連頭都抬不起來。

溫黎使個眼色,示意之煙為他斟酒,隨即舉起酒杯,走下高臺,來到夏涼歸身邊,緩緩笑道:“夏棋士,前輩明明出身於天客居,練就一身舉世無敵的棋術,怎的到老來,卻辨不清明暗黑白,偏偏要為了東立榕山搭上性命呢?”

“你……”涼歸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只剩下半口血沫子從口中湧了出來。

此情此景,清卿都快把舌頭咬爛,但還是沒有勇氣上前一步。清卿自己是受過水獄酷刑的人,知道無論在何時何地,那群天客居的人下手都能狠到什麼地步。那受刑的鐐銬,內部還釘著一圈鐵刺,便是在縛人手腳的時候,能讓尖刺釘入骨肉,久而久之潰爛發腐,卻半分也移動不得。清卿下意識地看向夏棋士赤裸的雙腳——

果然,十指血跡斑斑,卻光禿禿的,一個指甲也沒有。

清卿覺得自己再也忍耐不住,放下手中託著的杯盞器皿就要上前,顧不得其它,至少先將夏棋士從這裡救出去,免得白白在眾人面前受了溫黎的凌辱。誰知自己剛要邁出一步,便聽得溫黎回身叫道:

“林姊姊,怎麼不來為夏棋士斟一杯酒?”

聽聞此言,清卿滿心都奔騰著滾燙的熱血,後背卻抑制不住地出了一身冷汗。清卿要救夏棋士,幾乎是迫在眉睫之事,容不得自己半分猶豫。可箬冬從另一側無時無刻不投來的目光,都在逼迫自己下定決心——

自己的骨氣和沈將軍的女兒,究竟該怎麼選。

清卿立在原地,死死咬著嘴唇,恨不得咬穿了皮肉,讓自己代替夏棋士流盡滿身的血。可便是這短暫一瞬,滿堂的賓客都注視過來,等待著掌門的侍女,為西湖溫掌門斟上第三杯酒。

見清卿良久未動,或許是緊張的氣氛已然瀰漫在掌中,之煙便拿起酒壺,走到清卿身邊,輕輕碰了碰她胳膊。看看掌門,再看著清卿這低頭凝思的神色,更是一句話都不敢說。另一個端著酒杯的侍女見狀,也急忙上前幾步,將那小小的空杯遞在清卿眼前,眼神中滿是哀求。

林少俠,為了大家的好,且就去送上這一杯吧!

深吸一口氣,清卿終於明白,自己眼前之景看似左右為難,但實際上,自己早已別無選擇。清卿從之煙手中接過酒壺,聽得之煙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便將那壺傾斜,看著清澈的瓊漿如晶瑩的緞帶,流暢地傾瀉在面前不過手掌大小的杯中。

隨即將那酒壺,穩穩放在侍女手中的托盤之中——竟然沒灑,清卿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緊接著,清卿便在手中託穩了那滿滿一杯酒,抬起頭,看著前方溫黎所站立的方向,滿身傷痕的夏棋士被人架住的方向,一步步踏在北逸鴉漠柔軟的黃沙之中。沙中腳步寂靜無聲,但看著她步伐,彷彿每一步都踏出了沉重的聲響。

同即墨掌門坐在一邊的塔季王都有些看不下去,起身方欲上前,卻一把被即墨瑤拉了回來。

清卿在離夏棋士只有最後一步遠的地方才停下腳步,隨即捧起那酒杯,滿眼含淚,聲音卻平靜如水地道:

“弟子,敬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