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引江 第五十八章 行棋踏雪(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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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雪和清卿,誰都不知誰該先開口。
終於還是清卿盯著黃葉綴滿的地面,緩緩道:“孔將軍救過我,也救過你,我卻沒能救他回來。”綺雪睜大了眼,猛然想起那日冰雪之上,飛馬銀弓略過的光影。
“所以,雪。”清卿伸手拉住綺雪指尖,聲音小下去,“我從不是什麼兼濟天下的大俠豪客,卻也一定,一定要護得身邊每一個人周全。”
轉眼又是小半個月過去。夜屏入了冬,漫山銀裝素裹,一出門,那軟綿綿的雪便能陷到膝蓋地方。獨自一人遊歷山水的涼歸棋士也難得回來——帶著清卿失落已久的白玉簫。
清卿裹著厚厚的青衣外袍,帶斗笠一頂,沿山踏雪而行。
立在棋士門外,雪花仍不斷從天上飄落。不多時,清卿便彷彿成了一座站立的冰雕。直到清卿覺得眼前迷離,連睫毛都掛滿了雪珠,才終於見得屋門的竹簾一動。清卿趕忙上前一步,抖落滿身雪,摘下斗笠俯身道:
“弟子令狐清卿,見過棋士。”
棋士乾瘦的脊背先透在竹簾之後,隨即轉身走出,懷中抱著一張方方正正的棋盤。只見這棋盤空蕩蕩方格中,無棋無笥,便如一塊尋常無奇的老木頭,被夏涼歸放在雪地中央。
涼歸徑直一抖衣衫,盤膝坐在棋盤一側,向自己對面的位置微一垂眼。
清卿走上前,端正跪坐在冰涼雪地裡,望望盤中,不解其意。涼歸似乎微微笑了笑:
“無局之棋甚是可惜。令狐少俠既然今日前來來,何不自己與老傢伙下完這盤棋?”
一低頭,清卿輕聲道:“弟子不會下棋。”
涼歸淡然闔眼,搖頭道:“少俠與綺雪自幼長在夜屏山、專攻棋術不同,所習下棋之道,不必苛求做眼打劫,運籌帷幄之類。其中需要少俠所學,無非二字。”說罷,棋士示意清卿伸出手,在她手心寫下兩個字——
“談心”。
似是不解其意,清卿不由得皺起眉頭。涼歸便緊接著道:“所謂談心,與他人談,與自己談。黑白縱橫間所博弈,無非一場靜默之中相互試探。所謂‘閒中爭棋’,便是此理。”
“今日請少俠覆盤此局,是老傢伙發現,令狐棋士對其中道理只教了少俠一半。今日老傢伙沒本事,想試著教教少俠另一半。”
聽到此處,清卿一下子抬起眼。隱隱察覺到棋士用意,便默然低下頭,過了許久,才悄然道:
“弟子的確不會下棋,但弟子見過師叔的‘木狐野藏’。”
“好。”涼歸重重點頭,“你可知道‘雪中踏隱樁’?”
最後看那棋盤一眼,十九條橫線,十九條縱路,被清卿一絲一絲刻畫在腦海。隨即回身向遠處走去,青靴在雪中抬起又落下,烏鷺之陣便在二人足印間張開了翅膀,現身於縱橫之間。
這是棋局被阿樓阮音震開之後的景象。
如今只有天元處的陣眼還是空空蕩蕩。清卿在這巨大的雪地棋盤邊緣靜立幾分,忽地青袍揚起,昂著下巴回過身來。涼歸佝僂著腰,薄薄身板弓起,一黑一白雙棋橫風,一同向著清卿飛了過來。
清卿不急著出手迎子,只是雙手合在胸口一瞬,這才側身試著邁出一步。
第一步即將落下時刻,清卿忽地探手,將那寬大的袍袖閃出一道青影。雙棋中黑棋吃不住這疾風一吹,陡然暈了方向,直直向地下墜去。
清卿青袍飛卷,將那黑棋攏入懷中。幾乎同時,腳下踏中了三橫四縱,口中輕聲道:
“小目。”
眼見另一顆白子即將擦肩而過,隨即步履不停,暗自心下定了神。忽然縱身遠躍,如探海一式,反手將那顆白棋攬入懷中。足尖毫不敢鬆懈,只是用力探向遠,終於落在涼歸一側的四橫四縱。涼歸點頭:
“星。”
話音未落,只見又是黑白雙子閃出棋士單薄的衣衫袖口,一子橫衝直撞,一子不疾不徐,盡皆向著清卿眉心點來。
以不同術法復原一份舊時棋譜——或音律,或刀槍,或雜耍,或筆墨,便謂之“隱樁”。下棋人擲出兩棋,持子人接時探出身子,要將每一步都分毫不差地踏在“隱樁”之上。此舉夏日難循,唯獨雪中獨有意趣。棋人歷經百代流傳,變成了這“雪中踏隱樁”之法。
清卿此刻拂著青影白雪,雙頰紅撲撲地撥出熱氣,似是體會到幾分這於腦海中對峙、於腳下踏隱樁的樂趣。
黑棋在清卿足下,漸漸被白子纏繞不停。眼見只剩一條夾縫生存,只剩最後一絲殘餘,頃刻間便要沒了氣。清卿攬回那最後一枚黑子,心下道聲:
“天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