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見她又笑,心下鬆口氣,這才放下手來,握回她的手去,“算了,反正你醒了,爺正好就不拔了。”

婉兮用力睜大了眼,凝望著皇帝,“爺……怎光說鬍鬚,卻忘了辮子呢?”

大清男子蓄辮子,最講究一根辮子編得油光水滑,辮梢都要光潔齊整。

如今皇上有了年紀,頭髮不可能如年輕時候那樣好了,有時候編辮子的時候難免起些毛刺兒。梳頭的太監都要小心用抿子蘸些梳頭油,將那毛刺兒給抿回辮子裡頭去。

可是今天,皇上的辮子還是毛了。

皇帝連忙轉身,想給擋住。

歲月不饒人,他都到了這個年歲,心下的哀痛必定折射在身子上。他身為天子,又是大正月裡,不敢叫自己臉上太多顯出哀慟來,可是頭髮卻還是洩露了他的心跡去。

他縱然還不至於一晚發白,再說他到了這個年歲,頭髮本來已經白了;不過這辮子發毛,卻是怎麼都擋不住的了。

因心痛而憔悴的,不止他這個人,反倒先是他的頭髮啊。

都說“情絲相繾綣”、“結髮夫妻”,頭髮對於伉儷而言,總是情愫的表徵。

人心枯槁,頭髮便也先一步枯萎了。

可是他嘴上卻含笑說,“哎呀,都是穿端罩的緣故,辮子跟那黑狐的毛針互相摩擦著,這才將辮子給摩毛了。無妨無妨,待會子叫梳頭太監進來,給爺重新抿一抿就是了。”

婉兮含笑點頭,從不肯拆穿皇上的心意去。只是她卻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口,帶著祈求地抬眸鎖著他,“爺……我想替爺梳一回辮子。”

皇帝一顫,心下已是抖成了一團。

他知道,九兒沒有他這般精通醫術,可是九兒的心卻一向是七竅玲瓏。

此時她的病情已然到了何等地步,她便是不用醫術,心下怕也是有了預感。

可是他卻不想要這樣預感,更不想坐實了這樣的預感去啊!

他便笑,將婉兮的手按下,放回被子上去,用他的掌心罩著。

“不用你!待會兒爺自去傳梳頭的太監。你且好好兒躺著。編辮子看似不費勁兒的事,可是卻總難免耗神。這樣的小事,自留給奴才們辦去!”

婉兮輕輕一笑,又抬手扯住了皇帝的袖口,“人家就想給爺梳一回辮子麼……人家知道,自己的手笨,繡花繡不好,辮子也經常編擰勁兒了,可是人家喜歡擺弄爺的頭髮嘛。”

婉兮說了這一會子話,已感力竭,眼前有些發黑,忙閉上了眼。

“我這一閉上眼啊,就又看見當年與爺的初見。爺的大辮子油光水滑的,辮梢上只墜了那麼一枚白玉葫蘆墜兒,隨著爺身形一動,那葫蘆墜兒就一晃,又一晃的。”

“故此啊,爺的辮子從那以後就在我的心裡佔了要緊的一席之地去。可是我知道自己手笨,且剛進宮的時候又沒資格伺候爺梳頭,故此便是一直想幫爺編一回辮子,卻也始終都沒找見合適的時機。”

“今兒偏巧兒爺的辮子就毛了,還叫我給看見了,這不正好兒是老天體恤我,給了我時機去?爺……”婉兮扯住皇帝的袖口,虛弱地搖晃,卻竭力眉眼含笑,一如從前撒嬌的模樣,“連老天都給了機會,那爺就好歹叫我逞這一回能吧,就當是圓了我這些年的心願,可好?”

皇帝心下鈍痛,已是不敢說話,只怕一張口就有哽咽出聲。

他便只是用力瞪圓了眼,對著婉兮使勁兒地笑,怎麼也再說不出拒絕。

婉兮縱然虛弱,卻也還是舉起拳頭,極力地歡呼了聲,“爺不反對,那便是恩准了!”

看她歡呼的模樣,皇帝便心底最後的那一點子因堅持而起的擔心,也盡數都瓦解了。他輕笑一聲,伸手握住婉兮那隻拳頭,柔聲道,“服了你,隨你就是。”

他順從地在炕沿坐下來,背對婉兮,極力將身子更近地靠近婉兮的手,以減少婉兮抬手舉腕需要耗費的力氣去。

婉兮忍住咳嗽和眼前虛無的黑,竭力含笑倚靠著軟枕,伸手替皇帝打散了髮辮去……

這一條辮子,婉兮編得異常地慢。

她不像是她,她小時候編辮子是十分的快,甚至都不用照鏡子,手指頭在頭髮上左一彎,右一扭,麻花兒自然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