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地上的傅恆,縱然拼命壓抑,卻也無法再藏住臉上、心裡與皇上同出一轍的緊張去。

便連那匍匐在傅恆身後的趙翼,手裡本來握得登緊的墨筆,竟然也一驚之下落地。筆毫杵著地磚,留下一個墨點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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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說不出話來,只能使勁點頭,半晌才用盡全身的力氣吼了出來,“令主子有些不好……皇上,快去!”

皇帝頭也沒回,徑直一個健步便衝出門外去。

傅恆拼了命地在後頭大聲呼喊,“……主子!”

皇帝身影已是到了寢殿大門口,忽地停步回身,眯眼盯住傅恆。

傅恆不知該說什麼,卻不能一聲不吭就叫皇上去了,故此這會子他只能用力向地面叩首。

他想說什麼,他相信皇上明白;可是他自己心下也更清楚,便因有這點子心意,他已是該死!

皇帝心口起伏,深吸一口氣,“朕上島;你,到島上門坊外聽著吧。”

傅恆喉頭一梗,一眨眼,男兒淚已是跌落地上。

若說從前的小九,嬌生慣養又年歲小,還曾經在皇帝面前掉過幾次眼淚的話;大金川之戰後,親身出生入死過的傅小九,已然再不在人前落淚。

可是這一會子……他卻無法自控。

皇帝心下也是不忍,嘆一口氣,“傳你福晉今晚就進宮伺候……朕只能做到此處了!”

皇帝話音未落,人已然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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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趙翼自從跟隨傅恆以來,還從未見過傅恆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樣。這會子殿內就剩下了他們兩個,他總不能坐視傅恆如此。

趙翼便將那墨筆給撿起來,用自己的袖子感激將地磚上的墨跡給擦了。然後小心地將毛筆給倒過來,用筆桿一端輕輕捅了捅傅恆。

“……公爺,聽卑職給公爺講個狐祟的故事唄?”

傅恆便是再好脾氣的人,這會子也忍不住凌厲一個回眸,冷冷盯了趙翼一眼。

“雲崧,對不住,這會子我當真沒有這個閒情逸致!”

趙翼卻垂下頭去,眸光靜靜落在地磚上,帶一點執拗,低聲堅持道,“……卑職沒見過有哪個柔弱女子敢往墳圈子裡跑,還面不改色的。她連日暮時分的墳圈子都不怕,自然是一身正氣。便是神鬼,都不敢傷害她的。”

傅恆聽得皺眉,卻隱約感覺到趙翼意有所指,這便回頭定定盯住趙翼。

只是趙翼深深垂著頭,不叫傅恆看見他的神色。

他只自顧繼續道,“……其實她也不是不害怕,可是她還是義無反顧地來了。那是因為她身邊還帶著小孩子,她想保護他們,故此那一刻她才是無畏的。”

“那還是旁人的孩子呢,她尚且能做到那般;如今是她自己的孩子——她自然更是無所畏懼、無比強大的。”

傅恆心中一動,終於輕聲問,“……你在說,她?”

當年九兒將趙翼介紹給他,叫他請趙翼進府給福隆安當開蒙先生,後來又經由他,再將趙翼舉薦給了永璜的側福晉去,叫趙翼又當了綿恩阿哥的開蒙先生。傅恆便知道九兒一定曾在何種機緣巧合之下見過趙翼。

此時咬齧他的心,有不短的日子。他數次想要向趙翼追問,可是終究礙著自己的驕傲,最後爺沒問出來。

可是這會子,他隱約聽出,趙翼此時說的便與他與九兒的那場緣分有關。

他有些呆,又有些心潮澎湃。

他知道九兒是那樣的,他一向都知道啊。

趙翼也不敢抬頭,只彷彿自言自語一般說,“……總歸我是從沒見過這樣的女子。我曾以為那不是人,怕就是狐祟吧。就是我明明窺破過,卻戲耍得我無可奈何的狐祟。”

“這樣精靈、勇敢的女子,必定有的是法子護住她自己和她的孩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