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座下來,繪春已命人奉上新茶,同樣的花架下,同樣端著阿孃親手埋的雪水所煮的清茶,身邊同樣坐著父親。

唯獨今日心境卻再無去歲那般帶著重逢的激動與輕鬆,而是與父親一般期冀不安的懇求一面罷了。

推門而入,看著背對著自己跪坐在那兒誦讀經書的陳氏,繪春壓下心底擔憂,盡力讓自己的聲音如常道:“仙師,國公,御陵王,王妃來了。”

見陳氏不為所動,繪春再一次小心出聲道:“今日是王妃生辰,王妃孝順,特來拜會——”

“讓他們回去罷。”

“仙師——”

聽到那句清冷,乾淨,利落的回應,繪春先是愕然,下一刻便再也忍不住噙著淚,聲聲請求道:“這是王妃出閣後的第一個生辰,今日又有御陵王陪伴,您還是見王妃一面罷。”

然而話音再如何懇切,再如何波動人心,跪坐在那兒的陳氏卻是依舊背脊挺直,清冷的好像一尊青玉雕像,沒有絲毫的回應。

“仙師——”

屋內再一次近乎執拗地響起繪春的哽咽聲:“求您放過自己,原諒國公,王妃罷。”

聽到背後的哽咽哭腔,面色肅然的陳氏輕蹙眉間,努力攥住手中的經書,強忍著一字一句輕輕念出,企圖驅散心底的業障。

在外面等待的越久,李綏的心便越涼,看著晨光下的屋脊,李綏已然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就在此時,隨著房門聲響起,李綏看到了強自牽起笑,也掩不住眸中哀泣和赤紅的繪春,心下終於“咯噔”落下,冰冷地安放回去。

“國公,王妃,大王。”

行下一禮,繪春努力如常地與李綏笑道:“仙師說,不盼其他,惟願王妃一生平安順遂,健康喜樂。”

聽到這句話,看了眼面前的繪春,李綏含笑安慰道:“春娘我知道,阿孃什麼都沒有說。”

“謝謝你。”

被輕易拆穿謊話,繪春面上鬆動,再也繃不住落淚道:“王妃。”

李綏沒有怪罪,只是搖了搖頭,攜著無限的思念,從袖中抽出一個樸素的小盒子,一開啟,一串純檀香木珠串便安靜地躺在其中。

“聽聞每撥動一顆香珠,心裡的煩憂便能少一分,這是我親手替阿孃串的,春娘,勞你替我送給阿孃罷。”

說話間,在繪春湧動的淚意下,李章晦暗眸底的愧疚下,一旁的趙翌清楚從李綏含笑如常的眉眼中看到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寂寥。

那樣的苦澀,那樣的無可奈何。

繪春低沉地哽咽了一聲,待目送那漸行漸遠的一行背影徹底消失在竹林間,終究是低頭拭淚走了回去。

“仙師,這是王妃親自串了送您的。”

喑啞的話語中,繪春靜靜跪下去將盒子遞到了陳氏手邊,悄然退了下去。

良久,陳氏顫抖地伸手探出,取過那一串再樸素不過的香木珠子,一顆一顆默默撥動起來。

喉頭哽咽如針刺痛,闔目間陳氏默然含笑,卻是比滑下的淚水晚了一步。

香珠每撥動一顆,煩憂罪孽便可越少一分,可為什麼她的心卻是絲毫無法平靜下來。

放過自己,這一生她真的能放過自己,原諒自己嗎。

她有資格代替死去的親人,代替陳氏一族原諒自己嗎。

待到入夜,曲江池畔的芙蓉園霓虹華彩,槳聲燈影,看著眼前熱鬧非凡的宴會,醉人心魄的瑰麗美景,將氣氛烘托到極致的胡人歌舞,李綏面上帶著笑與人觥籌交錯,卻是沒有絲毫入下心去。

去歲的華宴設在花萼相輝樓,或許是念及那一夜的刀光劍影,姑母不願提起不好的舊事,便將今歲的生辰宴放在了芙蓉園。

然而李綏卻是記得,阿姐是死在最後一次與她相聚在芙蓉園的那一夜。

花萼相輝樓也好,芙蓉園也罷,便是大明宮,長安城,哪一處不是留下了傷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