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瞳孔圓圓的,漆黑髮亮,再看不出半點異色。

“刃兵對體兵絕對壓制,法兵對眾生視如草芥。我被廢了傳承,靠著瀕死的殘念來到這裡。”

“我渾身是血,我的子民都倒在路上,化為累累白骨,我大聲地哭訴,絕望地哀嚎,祈求天上之帝的憐憫,我的血液比陰溝的臭水還沒有價值,我的骨頭比礦土的沙石還要卑賤,我的魂如野草,拼命地飄搖,毫無用處。”

“如果天上之帝不曾降臨,就毫無用處。”

“如果西金得不到拯救,吾子民皆奴,就毫無用處。”

“如果生而為人不是為了自己的意志,就毫無用處。”

度長青低下頭,他溫潤漆黑的眼睛裡竟噙滿了淚水,映出少年沒有情緒的面孔,“如你所見,我是個毫無用處的廢物,因為直到最後,我的帝君也不曾出來看過我一眼。”

石橋盡頭的白色小山露出了本來面貌,那是一座蒼白的骨架,它有著馬一般的身軀,四蹄堅硬,脖頸卻存留著龍一樣的頭顱,和兩支長長的尖角。

“我死在這裡。”

度長青單膝跪在少年面前,緊緊握住他的手臂。

這個原本威嚴俊美的男人眼裡竟然全是哀求之色,他嘴唇顫抖,僵持許久,又說出奇怪的話,“對不起……”

“我知道你是無辜的,你沒有錯……”

“對不起,你本不該承擔天上之帝的神性,你又沒有罪責!”

“錯的都是我,是我們,是這個可悲的家族,是這個荒唐的世界,是這些詭誕的神話!”

“度殷,我的兒子……祝涅!我的族人!你聽得見西金人魂千萬年來不休的哀嚎嗎?你聽得見他們日夜不休的尖叫嗎?”

他緊捏著厲九川的手,直到指骨蒼白,失去血色,“你生是西金人,亦是西金的神,你要為我們復仇,用他們的血來澆灌我們的恨!哪怕成帝,也永遠站在我們這邊,要殺死祂們!殺死他們!”

男人的臉上流露出殘忍扭曲的恨意,那是一種龐雜又統一的意志,是死在此地不知多少西金人的魂與靈,是血海無邊的浪潮高高掀起時無聲的狂嘯。

“我知道。”少年面無表情地抽回手,“我知道你的意思。原來都靈二字並不是白叫的,虎都之靈,虎都靈魂——聚集的產物,看來封你此號的人早就知道你已經死了……”

“你為了西金戰死在此地,而死在這裡的無數西金人的魂靈又成就了你,籍此,你度長青突破了法兵,清退了敵人,為了永除後患而前往【彼岸】尋找天上之帝,卻一無所獲地回來。

你現在就是整個西金的意志,並非個人,你殘存的人性知道成帝的代價,聚合的意志卻認為我值得被犧牲。

你們也許打算只讓我成為一個被操控的容器,以此完成你們的復仇大計。

甚至,如果我並沒有白帝傳承,只是虛張聲勢,你們也有辦法給我造一個,媲美帝種而代價可怖的傳承,是嗎?

畢竟天上之帝,真的有這樣決定一切的力量。”

橋的那頭,是一座九層白色圓形玉石祭壇,寬闊到簡直無邊,密密麻麻的蒼白人影站在祭壇上,無聲地注視他們。

厲九川看著跪地的男人,眼中有萬種怒火狂燒,聲音卻平靜,帶著少年特有的清朗,“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送我上祭壇讓我也成為和你一樣的東西,為你們復仇,為所謂西金而戰嗎?”

度長青的眼神有一瞬間錯愕,他低下頭,“不,你已經在上面了。”

霎時間, 天地旋轉,長橋似蛇尾擺動,就如同巨蟒盤起的最後一個動作,石塊咔咔作響,然後彎曲起來貼合到白玉祭壇的邊緣,嚴絲合縫。

厲九川得以仔細地看見那些蒼白的影子,他們穿著殘破的鎧甲,手執斷裂的武器,渾身是血。

有的抱著自己的頭顱,有的瘸腿斷手,有的鐵甲縫隙里長出灰白的毛髮,有的面孔上佈滿混濁的鱗片,這些西金的死靈,被帝威壓在虎都裡,逃過了魂河咆哮的漩渦,便要承受千百載無法磨滅的仇恨和傷痛。

當年,他們的天上之帝沒有為之伸出援手,如今,這報復來了。

神不可信,那便由人來操控。

無數蒼白的影子衝進少年的身體。

度長青徹底跪倒在地,他朝聖般地仰頭去看,臉上卻呈現一種撕裂的絕望。

“對不起……”他說。

“對不起。”他對自己說。